新科进士,除却一甲三人可直接受官外,其余进士都需要六部、都察院和礼部衙门观政三月,才可就任。
这三月里,是赵枭少有的空闲日子。
既不必观政,也无需先一步上任,整日参与文会,曲水流觞,兴致盎然之间,也广交官员,结识新友,打听了许多朝中事宜。
长仙长月在兰香阁住下,再加上锦绣繁华,简直成了孩子窝。
周兰香膝下无孙,却也能在不惑之年体会到天伦之乐,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屠三自从做了伴当,就把肉铺租出去,靠吃租过活,能拿两份月钱不说,住在兰香阁,还省了房钱,俨然是衣食无忧了。
时值二月,上京连下了数日春雨,浇的人脑袋都要发霉。
赵枭站在书房的窗沿,支起窗棂,绵绵细雨下,她面带微笑地看着后院。
周兰香坐在亭下教四个姑娘绣花,屠三在廊下习武,雨声淅沥,叫赵枭生出久违地心安来。
眼神略过几人,倏地在门前顿住。
遥遥一望,见是张珩撑着伞站在门外,神情晦涩不明。
周兰香一眼便认出他来,忙上去同他搭了几句话,稍时,便引着他进了赵枭的书房。
“笛儿,张公子来寻你,”周兰香将门打开,让张珩进来,“说有事相商。”
见窗户开着,她又走过去把窗子关严。
“你这孩子,雨钻进来要着凉的。”
赵枭连连应声。
她心疼地替赵枭拢了拢衣衫,又嘱咐几句才安心离去。
张珩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赵枭见状,狐疑道:“站在那儿做什么?关门进来坐吧。”
张珩这才回过神来,将纸伞上的水甩尽,才进屋坐下。
赵枭替他倒了碗热茶递过去:“可是朝廷有什么消息?”
张珩谢过,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是。”
“进士们的三月观政已毕,不日就会上任,除三甲外,还有一批进了翰林院就任。”
赵枭若有所思地点头。
“欸,里头可有个叫裴如玉的?”赵枭问。
“可是户部侍郎裴阶之子?”
赵枭点头:“正是。”
张珩闻言,神色稍变:“……没有。”
赵枭略显诧异:“他名列二甲前茅,怎会没有?”
张珩听罢,斟酌问道:“您……同他是故交?”
赵枭点头:“算是吧。”
张珩叹口气道:“照理说,裴公子是该进翰林院的,可他偏被派去了平阳府的太平县任知县。”
赵枭皱眉:“那可是在河东……竟这么远?莫不是万岁有意提点裴阶?”
张珩摇头:“非也。”
“那是怎么回事?”
张珩沉默半晌,才抛下了答案:“是裴公子自请而去的。”
赵枭那不动如山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不可置信道:“自请?他是脑子坏了吗?”
张珩见她如此大的动静,一时有些疑惑。
这裴如玉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竟让她如此关照?
张珩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是平阳府的巡按御史上奏万岁,说太平县境内漕弊积重难返,河患频发,知县横死,无人管辖。”
“裴公子许是得了他父亲的消息,便上书与万岁,自请去了太平县,不日便会启程。”
赵枭闻言,心中稍松口气。
不是针对裴家就好。
裴如玉这个憨头憨脑的,竟也有这样一腔热血,赵枭混迹官场,许久不曾见到他这样的人了。
沉吟良久,赵枭才摆手:“罢了,随他去吧。”
张珩见她不再多说,便也只好按捺住心头疑问。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打在石阶上,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
“您……日后打算如何?”张珩看着她问。
既然重生步入仕途,必定是还有未竟之事要做。
赵枭垂眸,攥紧了手中的茶盏:“自然是要和何韫再斗个你死我活了,若这一世我还输,便是我真不如他。”
张珩闻言,认真道:“我一定鼎力相助。”
“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您要同他斗,那岂不是假意逢迎,深入敌情,找到把柄后再将其一网打尽最好?再不济,也可以选包党做后盾同他对抗,您为何拒他二人于千里之外呢?”
赵枭听罢,有些想笑:“张衔玉,你这脑子除了办案也真是一无是处了。”
张珩被她这么一点,脸上有些躁,却还是认真追问:“是我愚笨,还请您赐教。”
赵枭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桌案上:“世上之事,岂如话本中崎岖诡谲。”
“若如你所想,那得是计谋算无遗策、环环相扣,人得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才能办得到。可世上的人或事,都离不开一个变字,牵一发而动全身,险之又险。”
“所谓谋,不过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以权压人,永远是最有用的办法。何况我同何韫乃政敌,个中牵涉并非几桩小事,抓他把柄没用,还要身居高位,借势把他那一党都一网打尽才好。”
“现如今朝中各方势力,争来斗去,不过求万岁一个皇权特许,借天恩谋利。我又何必委身两党,只为万岁所用即可。两党相争,无用者皆为弃子,我不愿为他人做了嫁衣。”
张珩听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良久,他又若有所思地担忧道:“可天恩难测,这同样也是条险路啊……”
赵枭“嗯”了一声,却话锋一转,野心勃勃地盯着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连头都砍过了,又何惧于此。我自己选的路,死也要走完。”
张珩心中一抖。
脑海中有浮现她尸首分离那一日。
他红了眼眶,低声道:“……我明白了。无论您要做什么,我都为您效劳。”
赵枭笑笑:“你现在就做好我插在何党那副牌就好,用你时,自会告诉你。”
张珩垂眸,眼里藏着希冀:“是,我明白了。”
承平十六年,在三月初春这一日,赵枭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进入翰林院这个储相之所、清要之地,成为新贵,在朝堂之上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这一年,她年仅二十有一。
而位于皇城东南一角、承天门以东的翰林院,也引来了一批属于它的新臣,他们意气风发地跨进清贵的门槛,势要成就自己一番宏图伟业。
赵枭为从六品,官阶不算高,因此分不上什么好的官家舍廨。
好在中了状元,有万岁另赏的冠带金银,她能在皇城以西,临近三海之地租赁一间清净典雅的院子。
她朝兰香阁与珞珈山分别去信,一问母亲师长安好,二也叫屠三替她拾掇些东西,即刻赶往三海小院侍候。
屠三来时,见这四合小院,心中还有些兴奋。
她兴冲冲地进了屋,包裹都来不及放,就四处看:“郎主,您如今高升,这么大的院子,在兰香阁得有个把些人住,打今儿起就我和您啦!”
赵枭淡笑:“先把东西放下吧。叫你带去的银子都送到了吗?”
“到了到了,”屠三应声,又疑惑道,“要说您也是大方,您那点赏银,租个院子不说,还得七七八八分了给周姨娘和您师父,往后咱吃什么喝什么呐?”
赵枭略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才堪堪开口:“这你不必担心,我每月有俸禄,再不济还能卖几幅字画,总之,不会饿着你。”
屠三听罢,挠头一笑,转身进了屋拾掇。
不一会儿,又蹦跳着跑出来,手里还攥着件青色鹭鸶补子。
“这,这是您的官服吧……”屠三情不自禁地上手去摸,“这料子可真顺……比周姨娘店里最贵的料子看着都好呢。”
她抬眼看着赵枭,羡慕道:“郎主这身段,再穿上这官服,那可真是玉,玉……”
“玉树临风。”赵枭见她抓耳挠腮的样子,无奈接话。
屠三一拍手:“对,对!就是这个。”
赵枭淡然一笑,走过去接过那套官服,就往屠三身上套,吓得她急忙跳开。
“郎主,您做什么呢!”
赵枭不以为意:“所谓人靠衣装,这官服你穿上也好看,不信你试试。”
说罢,不管屠三拒绝,就将那补子套在她身上。
屠三一脸局促地站在原地,攥着衣摆。
赵枭绕她一圈,环身看罢后,认真道:“好看,只可惜是文官补子,若是武官的彪补子,只怕更添气派。”
屠三闻言,似有些不可置信:“您别诓我了……”
赵枭挑眉:“我何时诓过你。”
屠三愣在原地,稍时又起了心思,咳嗽一声,故作威严:“你是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拜?”
赵枭一愣,旋即回神,笑地眯起眼来,强压下笑意,板正地行了礼:“见过屠大人。”
屠三见她这副恭敬的模样鸡皮疙瘩冒一身,忙把补子解下来跑回房内,边跑边喊。
“郎主快起身吧!怪渗人的!”
赵枭看着她的背影,笑着偏过了脑袋。
翌日晨曦初露之际,赵枭便在屠三的伺候下仔细盥洗,换好补子,戴上二梁官帽,乘着小轿赶往承天门,去上殿朝参。
她排在队伍末尾,跟随众官进入奉天殿之前的坛场,向御座行礼,聆听圣旨宣谕。
朝参枯燥无聊,完全是为了满足圣人天威的仪式,比不上御门听政,官员间还能互相辩论、弹劾甚至争执。
赵枭听着礼官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百无聊赖。
好容易熬到散朝,她正准备同几个同年编修一同回翰林院,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赵大人!赵大人留步——”
赵枭脚步一顿,缓缓回身,就见吴钦握着拂尘紧赶慢赶追上来。
待人近身,她才福一礼:“见过内官。何事如此着急?”
吴钦吟吟一笑:“是喜事。皇爷今儿个心情好,让我专程来寻您手谈几局,棋台都摆好了,就在文华殿等您呢。”
其余几位编修见状,便识趣地同赵枭拜别。
赵枭有一丝汗颜。
手谈并无不妥,但为何偏要和万岁手谈?
万岁是个臭棋篓子,前世她们这些做天子近臣的人都门儿清。
这就叫棋下得难受。赢,要赢得战战兢兢,不能叫皇帝颜面扫地;输,要输得不露痕迹,叫皇帝知道你是真的技不如他才行。
说是手谈,指不定又是万岁来了劲,早早挖了坑等你跳。
吴钦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赵枭也无法拒绝。
只好侧身,做出了先行的手势:“那便请内官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