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五日后,梁国奉仙台。

    晴日高烈,晒得玉砖发烫。

    台上围了一圈五彩旌旗,每一杆旗边都站着个女郎。女郎身着华丽锦衣,身上堆满珠玉,有的捧香炉,有的执如意,有的撑华盖,不一而足。

    旗面耷拉着,香烟飘飘直上如一根白线,高台上没有一丝风。

    女郎们在沉重的珠玉和层叠的锦衣下,早已汗流浃背。她们为了“洁净”提前三日禁食,每日只得几口花蜜,眼下已是摇摇欲坠,但她们眼里都冒着火,咬牙坚持。

    俞青书站在云上,强忍头晕目眩,问真人为何不现身。

    玄定真人依旧冷冰冰的,但俞青书说话他都会回应。

    “他们日出祭天时烧的祷文说了,请我午时下去,现在还不到时辰。”

    俞青书心中不忍,又不敢违背,只好忍着恐惧,从云边向下看,确定好位置,偷偷为女郎们送去一点柔和的清风。

    玄定真人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

    忽然,高台之上刮起一阵凉沁沁的风。

    随后飘来大片白云,云影覆盖了大半个梁郢。

    太阳渐渐爬到最高处。

    云朵忽然从中间散开一个洞,日光如利剑从中天贯入,钉在高台上。

    玄定真人带着道童,从光中飘然落下。

    高台中间的方坛上,摆着一个约有脸盆大的楠木匣子。

    众女郎围拢过来,跪举到玄定真人面前,打开盖子,向玄定真人展示“仙宝”。

    只见匣中五彩锦缎衬垫,四边堆满珠玉宝石,中间有个花纹繁复的错金白玉小盘。盘子上是一块脏兮兮的小布片,像从哪个灶台上刚擦完还没洗过的抹布上撕下的一样。

    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

    那么多的野心痴心妄心。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俞青书心中百感交集,上前收起碎片,退回玄定真人身后。

    有人在看她。

    俞青书抬头,对上莲儿平静的目光。

    这时,玄定真人长袖微微拂袖,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托起台上所有采女,将众人轻飘飘地送下了高台,与台下队伍汇合。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衣袖上的微尘。

    莲儿的视线顿时如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黏在了玄定真人身上。

    她的目光不再平静,而是一种混合了狂热、探究与勃勃野心的审视,锐利得几乎要刺破那层仙风道骨表象,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玄定真人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众女簇拥着玄定真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梁王宫。

    宫殿前,梁王早早带领一班王公大臣恭敬候迎。

    净鞭脆响,铜角低沉。

    “恭迎玄定真人法驾!”

    主殿内,粗大的楠木撑起空间幽深高挑,又有锦帐绣幕重重叠叠,日光落不进来。为了照明,造型各异的神树灯台上烛火辉煌,映出繁复雕梁和斑斓画栋,金丝银线在烛光中闪烁着颓糜的光。

    王公大臣,宫女侍卫,奉仙采女,都围在梁王和仙人四周,挤挤挨挨。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仙人如何显现神迹、实现愿望。

    梁王坐在他的王座上,身体前倾,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寡人所求不多,只愿长生不老,国祚永昌,国库充盈,敌国财富尽入我彀中!”

    俞青书暗中撇嘴,这还叫不多?

    玄定真人眼皮都未抬,声音冷淡:“吾一心修剑,道在兵戈。”

    “既如此……那就请仙长为寡人杀尽卫国十万精兵,看那卫贼还敢觊觎我大梁!”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玄定真人终于抬眼,目光冰冷:“因果不够。一枚碎片,至多换一人性命。”

    “一人?!”梁王几乎要跳起来,“这这这”了半天说不出下一句,憋得脸色紫胀。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变幻不定。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杀卫王。”

    “可。”

    梁王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宿敌授首,卫国群龙无首的场面。

    然而,他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忽然凝固了。

    梁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定真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

    他试图抬手,四肢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随即从王座上滑落,重重地摔在金砖地面上。

    “啊——!”

    短暂的死寂后,殿内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大臣们如同无头苍蝇,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则吓得呆若木鸡。

    “王上!”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佩刀,却无人敢上前,只是惊恐地看着那位巍然不动的仙人。

    玄定真人的声音依旧冰冷,在这混乱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十日前,卫王以碎片为酬,求我取梁王之命,以利吞并。”

    俞青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哪里是仙人,这分明是金牌杀手!

    就在大殿内一片混乱之际,一道白色身影越众而出。

    是莲儿。

    她不知何时扯落了层层锦缎露出白色衣裙,来到梁王身边,手里拿着一柄不知哪位吓破了胆的贵族遗落的、镶满宝石的华丽佩剑。

    殿中诸公乃至侍卫,一时间都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张大嘴吧目露惊恐,眼睁睁看着少女抽出宝剑。

    手起,剑落。

    梁王抽搐的身体,霎时静止。

    身首分离。

    她提起梁王双目圆睁的头颅,任由温热的鲜血染红她雪白的衣裙,向众人展示。

    “是我!”莲儿不再平静,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压过了殿内的嘈杂,“是我杀了梁王!”

    她提着头颅,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外,那一滴滴落下的鲜血,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惊心动魄的痕迹。众采女们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纷纷扯落繁复的锦衣,露出白衣,自发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莲儿离开,终于有个胖墩墩的服饰华丽的中年男子,怒吼一声:“岂有此理!反了天了!”他浑身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又有身着半甲的武官,中气十足地大喝:“贼子猖獗,我等誓死保卫大梁!”

    玄定真人对之视若空气,带着俞青书漫步走出王宫,也没人敢拦他。

    后面殿中还有什么动静,俞青书也不清楚,只知道十分吵嚷。

    原本还晴透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淡淡的灰云笼罩。夕阳的斜辉在灰云中散漫开来,洒下一片黄澄澄的光。远处浓烟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臭。

    仿佛整个世界都透着灰黄。

    “卫王死了,就在刚刚。”

    玄定真人忽然开口。

    “陈国刺客杀的。”

    俞青书顿住脚步,抬头看向玄定真人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灰黄世界的烟尘在他眉宇间,只勾勒出漠然。

    许的愿都实现了,却是凡人自己实现的。

    仙宝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定真人为何要收集碎片?

    他为何要跟凡人收,不自己去找?

    他是真受规则限制,还是有意引导凡人许愿杀人?

    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有意扰乱人间吗?

    玄定真人继续往前走。

    “想知道什么,你自己去看。”

    俞青书闻言抬头扫视周围。

    宫人惊叫奔逃,宫中一片混乱。

    迎接仙人的铜角再度吹响,同时响起的还有沉闷的鼙鼓。

    这是有人在召集军队。

    远处一队白色人影,是众采女簇拥着莲儿,重新登上高台。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怜我世人,有神天降。

    “白莲花开,摧富益贫,明王出世,圣女降临!

    “红阳劫尽,白阳当道。白莲洁焰,天理昭昭!”

    高台上的白衣女子,手提梁王头颅,口诵圣号。

    众女齐声跟随,声浪如潮,传遍四方。

    城中百姓骇然失色,纷纷关门闭户,躲入家中。

    城外,早已聚集的无数流民中,如同冷水投入滚油,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成千上万人跪地伏拜,同声高颂: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怜我世人,有神天降!”

    储君平庸怯懦,眼见父王惨死,邪教崛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殿内幸存的野心家们则各怀鬼胎,有人趁机控制王室,有人想自立为王。命令互相矛盾,军队派系复杂,指挥混乱,城内瞬间爆发兵乱。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打开了城门,如潮水般的流民与邪教徒涌入了这座王朝都邑。

    繁华的梁郢,顷刻间化为人间炼狱。抢掠、厮杀、纵火、哭喊、狂笑……

    俞青书立于一处较高的城廊之上,俯瞰这秩序被击碎后末日般的景象。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即使之前见过死亡,也还是下意识地投射穿越前的世界观,以为社会大体是和平的,只是有些地方治安不好。而眼前,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见过的混乱惨状。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些人都还在按部就班,沿着日复一日的轨迹规律劳作休息。

    莲儿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不远,白衣上的血迹已干涸发暗,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见你第一面,就知你不是普通人。”莲儿看着俞青书,语气肯定。

    俞青书茫然地转头看向她。

    “你和郎官说话时,敢直视他的眼睛。嫌天热你直接拉起袖子,不避人眼光。与窈娘斗嘴,从来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也不顾忌他人评价。”莲儿一一数来,“你举止开合疏狂,甚于山村野妇。却知晓天时地理,是众女中唯一能跟上我,乃至能纠正我的人。”

    她顿了顿,逼近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俞青书。

    “你像神一样,在俯瞰这个世界。”

    误会大了!谁小时候没背过几本神州地理图册?

    “跟我走吧,长生。我们需要你。”莲儿向她伸出手,眼神充满了诱惑与笃信,“这污浊的旧世需要涤荡,你的能力,你的‘目光’,能帮我们,能帮助更多受苦的孩子,得到像回归母亲怀抱那样的幸福。”

    俞青书看着下方冲天的火光和厮杀声,猛地摇头,转身就跑!

    跟邪教头子走?她还没活够!

    梁郢不知何时燃起焚城之火。

    焰色诡异地发白。

    无数邪教信众高呼:“红阳劫尽,白阳当道。白莲洁焰,天理昭昭!

    俞青书穿越前已经是个合格的社畜,早把焰色反应的知识忘光了,根本想不起能引起这种偏白火焰的是哪种元素,但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白莲洁焰”。

    什么狗屁邪教,为了展示白色火焰的“神迹”,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

    俞青书试图运用自己的能力,想用风吹散火势,或是凝固火焰周围的空气。但她绝望地发现,她做不到。她那点可怜的风,在如此猛烈的火势面前,非但无法灭火,只会给火助势,让那白焰烧得更旺些。

    无力感和愤怒攫住了她。

    火势越来越大,俞青书只得逃出城。低矮连绵的棚户区烧得比城内更加厉害,这里多是茅草和竹木搭建,几乎一点就着。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她一眼看到了那个曾收留她换洗的妇人。

    妇人蜷缩在地,后背一片焦糊,早已没了气息。

    她的怀里,还紧紧抱她的孩子。

    俞青书颤抖着走过去,轻轻掰开妇人僵硬的手臂,将襁褓抱了出来。婴儿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妈妈怀里安睡。

    一瞬间,俞青书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几天前,那个妇人还温柔地给她上药,那个婴儿还在摇篮里对着她咿呀学语,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

    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玄定真人白衿玄衫,在火光映照下纤尘不染。

    “跟我走。”他声音依旧平淡。

    俞青书抱着冰冷的襁褓,猛地后退了两步,看向玄定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憎恶。

    玄定真人看着她这戒备的姿态,看着她抱着孩子的模样,眼神有刹那的恍惚。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看到了浮玉山的落叶,落在她的肩上。那时他要杀那孽胎祸根,她也是这样,抱着孩子后退。

    他迅速回神,向前一步,解释道:“我不杀孩子。”

    “孩子已经死了,是你杀死的!”俞青书摇头,泪水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烟灰,蜿蜒而下,“是你!是你杀了梁王,是你引发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暴乱,就不会有大火!她们就不会死!”

    她指着地上的妇人和怀里的婴儿,声音嘶哑,情绪彻底崩溃:“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仙人的‘因果’吗?!”

    她对引发一切混乱的源头——那个碎片,以及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产生了极端的、纯粹的恨意!

    这恨意如此激烈,如此空无,仿佛要焚尽她的灵魂。

    就在这情绪达到顶点的刹那——

    仿佛一枚无形的钥匙,插入锁孔,一扇沉重无比的巨门。

    轰然打开。

    俞青书的意识被扯入一片无垠的虚空。上下四方是深邃的、闪烁着无数星光的宇宙,浩瀚而冰冷。

    在这宇宙的中央,一张巨大的图卷虚影,漂浮在无数星辰之上,又好像在无数星辰之下。

    图卷绝大部分都是虚幻的,模糊不清,唯有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散发着熟悉的、微弱但真实的光芒。

    俞青书福至心灵,莫名知道——那实的一部分,就是她曾接触过的,赋予她控风之能的碎片。而这张图,需要集齐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彻底补全,显化真实。

    也唯有此图重现,方能应天理地,聚集人心,令这纷乱痛苦的神州,重归安宁。

    就在她明悟此理的瞬间,图卷上方,无尽星辰之光汇聚,显化为几个古老苍茫、蕴含大道意蕴的金色籀文——

    山海稽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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