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是难得可以放宽心,去与人交流的一晚。初来这个世界两三天的杨铃,终于对这里有一丝归属感。
毕竟怎么样,都暂时回不去。
杨铃在知道杜李的年纪后,讶异了下,他居然比自己大一岁。
杜李和她说起肉包怎么做,戏曲怎么唱。为防止暴露身份,杨铃不能和他谈起家,于是就把先生和自己说过的,那些新鲜的西洋玩意,翻出来给杜李讲。
最后杨铃感觉到困意上涨,朝杜李挥了挥手,想说拜拜,又有些温柔地改口成:“晚安。”
大概是很独特的小心思,隔着时代,杜李不知道。
这个年代,晚安这个词还没有情意含义,仅仅是礼貌道别语。
“晚安。”杜李接住她的话,轻轻把门带上。
·
杨铃忍痛爬回了榻上,这次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关儿还是照例要来照顾自己。
她坐在床上,早就等好对方推开门,心里憋着股难以言喻的火气。
门一开,杨铃就直直盯着那,直到关儿低眉顺目地走进来。
二人对视瞬间,关儿还没等她反应,就立马跪下来,嗓音一颤一颤:“小姐,我错了…”
又要延续昨晚那场没完的闹剧。
杨铃确实觉得心烦意乱,她昨天被母亲罚得太狠,今天能不能下床都不一定。看关儿粗布粗衣跪在自己面前,杨铃没有吭声。
这反而引得关儿更慌乱。
“我不是想贪财的…要是园主知道我拿走匣子,我以后就没饭吃了,我会被罚死的。”关儿从口袋里翻出来旧旧的票据,急得手都抖得厉害。
杨铃略侧过头,接过那张票据。那是张小长方形的纸条,上面标写诊所的名字、主治医生、患者信息以及病况。
患者是女性,病名叫:癥瘕。
这是民国年代,妇科疾病特有的病称,她看不懂。
杨铃心里有预感患者是谁,可是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这病到底是什么。
她问后,同她年龄相仿的关儿,脸上的神色放缓起来。关儿低下头仔细回忆,语带揪心:“我娘最近老和我说…肚子疼,能从怀孩子的地方,摸到硬块。她肚子里就像揣着块石头,往下坠。经期用月布也老兜不住。”
“我看小姐您不赌了…也没动钱的想法…我才那天翻出去,拿这钱去给我娘看洋医。她一直在苏州等着我,她在苏州都没地方住,在路边揣着个饼就待了两天,等我找机会出来。她平时住外地乡下的。”
想起母亲当时给自己塞馕饼,典当嫁妆攒车马费送她去苏州做工。后来因为送信贵,不会写字的母亲找人代笔,连好久寄一次的信,都要代笔人把字写得密密麻麻。
关儿都猜得出,有的按纸算钱的代笔人,可能还要找母亲加钱。
可是母亲最后一次寄来的信,不是嘘寒问暖,也不是谈及钱财,就仅仅是说自己身体疼。自己下地干活的时候,老感觉肚子往下垂,怀她的地方要和掉下来一样。
看着密密麻麻的“疼”,关儿心里就和烧了座坟场似的着急。
关儿哽咽起来,对着杨铃磕起头:“小姐您千万别告发我。她来苏州市里的钱,都是我透支下月工钱换的车马费。我爹觉得这不是大病,可我心里不安,您别不要我。”
这姑娘本身就眉长眼大,额头洁白,磕下去时却毫不犹豫,哪怕面对床榻,下面有一层草席垫着,咚咚响的声音还是厉害。
杨铃心里听得一抽一抽,先把那票据翻来覆去看,猜出这病像子宫脱垂或是子宫肌瘤。她看过戏园的账本,对这个年代的物价有大概了解,关儿一个月的工钱不多,要看得起洋医,确实只有拿走匣子说得清。
杨铃将票据还给她,刚想起身去扶关儿,就见关儿抬起脸,满脸泪花咬住牙关,直到能够平稳呼吸,她才道:“我其实昨夜,是想给小姐拿药的。”
难怪昨夜有那一声“嘶”,虽然是别人,但杨铃总觉得不像男人的声音。
关儿把一小盒贴膏药从兜里翻出来,放到杨铃的床榻边,她犹豫过,却还是开口:“…我也看到有男伶来您这。”话说完,关儿仍想尽力维持平静,但捏紧的手还是出卖她。
这让杨铃忽然想下床的动作停住,半只要费力挪出去的腿,也收回去。
杨铃刚刚的同情心立马被浇一盆冷水,原来的那点火气重新滚上心头,可她又很快弄清楚事理。
自己现在不仅仅是现代的杨铃,更是杨园主的女儿杨铃。从前的原主怎么对关儿,她不知道。
或许关儿说这些,是想博得原主一丝同情,不要让主仆有纠葛,否则日子不会好过。若是看原主没大动作,就提前把要挟搬出来,恰好杜李昨夜就来过自己这。
大概是她刚刚还票据的动作,让关儿误会。
杨铃看到她额头的红印,小腿还在犯小针扎似的密疼,干脆就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语气不咸不淡:“好了。你娘以后要治病,我有私房钱再给你。那个匣子的钱,先给你用。”
关儿松一口气,连忙道谢,又怕杨铃不满,退让一步:“如果娘看病的钱剩下,我肯定还给小姐。西医这几天开了药,娘说有好点。”
这个年代的苦命人太多,杨铃昨晚听完杜李的身世,这时候又听到关儿的身世,实在有种吃了两个小苦瓜的感觉。
她伸出一只手,把跪在地上的关儿胳膊拉上去,让关儿重新站起来,又往床边空隙的地方拍拍,示意关儿坐在自己身边。
杨铃忽然道:“关儿,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一天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或许是真的需要情绪出口,杜李不一定可以成为好出口,但此刻同为女性的关儿,应该更能体会她的感情。
何况杜李是全家不剩下人,她也不忍心再找杜李诉苦。
关儿惴惴不安地坐下。
杨铃枕着窗边的晨光,继续静静说:“比你从外地到苏州还远,突然之间的,告别都没有,和爹娘也不能通信。”
看关儿一脸茫然,杨铃下意识安慰似的笑笑,想缓解氛围:“我就是想家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要跨越很多年才能过去。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崔炜》。”杨铃看到《崔炜》,还是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这本书收录在《太平广记》旧得不行,她偏偏起了兴致,抱回宿舍硬啃几天。
《崔炜》在其中属晚唐的唐传奇,也就是晚唐的文言短篇小说。
主角崔炜跌落枯井,在白蛇相助下来到南越国,并且乘蛇至南越王赵佗的玄宫,得赠阳燧珠。
随后崔炜乘羊城使者的白羊,重返人间,这才发现距离离家,已过三年。
最后崔炜通过将阳燧珠转卖给胡人,获得巨款,圆满生活下去。
算是典型的穿越剧本,而且主角通过穿越获得了美好人生。
“可我没有羊城使者,我回不到家。”
她甚至连美好人生都没有呢,穿来又是挨饿,又是被投递馊粥,还被毒打。
至于家的那一头,其实杨铃看看楼下洋房的西洋钟表,都知道什么点,爸妈在做什么。
白天几点上班下班,晚上有什么活动,一日三餐比较有可能煮什么。
这些她都记得清楚。她上大学的时候,都会隔三差五和爸妈通视频,问东问西。
但会不会有天,她反而开始觉得,那些在现代的日子,才是她做的荒唐梦。
不过和关儿说这些,显然关儿还是没明白。关儿只是摇摇头,把药拿了起来:“那小姐要好好活,园主也好,另一头的爹娘也好,他们肯定都盼着小姐好好的。”
杨铃想了想留洋的事,又回忆了下历史,感觉自己未来的生活,就像水中浮萍漂泊不定。她只是接过用来的贴的膏药,掀开被子叹口气,默默往小腿打紫的地方贴。
冰凉的触感敷在火辣的地方,杨铃差点以为自己的小腿也有了膝跳反射,但再痛也要贴完。
从前她发烧感冒,在宿舍请假躺着,爸妈上班时间都会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现在就更不能自暴自弃。
关儿看杨铃不抗拒贴药,赶紧接过药替她妥帖地贴上去:“另外就是,园主说给您新找的洋画先生,明天就来。”
“您今天可以继续看《牡丹亭》。”
到目前为止都是好消息。
杨铃至少能感觉出,母亲还是想让她接班。至于戏票盲盒,等她伤好了,能挨起第二次打再说吧。
而且这种好膏药,肯定不是关儿买得起的,所以要她讨厌母亲,也讨厌不起来。
关儿贴好药,轻轻在小腿拍了两下,又道:“园主还说,给您安排了个拐杖。”
不是…
原来有这么严重啊…
她和原主身高差不多,一想到她个一米七的人,居然要拄拐杖。
杨铃看着自己的腿陷入沉思。
她之前心想走不动路,其实都是在痛觉作用下,有夸大成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