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叔这偈语做的如何？”天悬上师见徒儿盯着卷轴发呆，便自顾自的说道，“我本与人约好在山下对弈，见她迷路便好心指路给她，她看我身前摆着棋盘，就说陪我手谈一局打发等人的时间，算是谢礼。”他的声音有些兴奋，“除你之外，我已近十年没有遇到这等高手，棋风不破不立果断干脆，大开大合又暗藏杀机。日后你若得空，可多多与她切磋，定有收获。”
普珠一手摩挲着卷轴，语气迟疑，“可我看这字纤细娟秀，倒像是女子手笔。”
“是，”天悬上师点点头，“确是女子。”
天净阁确实没有不收女弟子的说法，普珠低头看着那偈语，只觉得寥寥数语像是敲在他的灵台之上。他与西方桃之间的纠葛，何尝不是这字面的意思呢？
“师叔能有此悟，定然是修得大道了。”普珠放下卷轴，双手合十，“弟子不及她万一。”
天悬上师颇为欣慰，“所以为师犹豫再三，还是将她收作师妹，不然你们这一辈里，无人能出其右。毕竟她身份特殊，太锋芒毕露也不好。”
普珠难得有些好奇，还能再怎么身份特殊，“师叔她？”
天悬上师抬手，止住了普珠的话，“一入我门四大皆空。徒儿，你还要潜心修炼才行啊。”
普珠双手合十，低头自省，“是弟子着相了。”
“回去好好歇歇，过几日我引荐你二人见面。我观你师叔手段不凡，若是相处得宜，日后有她帮你为师也更放心些。”
“是。”
普珠自天悬上师处离开，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正殿。
天净阁高居山巅，正殿为整个门派最高点。即使这样，每日香客也是络绎不绝，众生或为名利，或为解脱，都愿来此虔诚拜厄。
普珠却很少来此，众生万相总是容易勾起他的情绪。今日也只是为了寻人。
“普珠师弟，你回来了？”值守正殿的师兄见到他也是十分惊讶。
“普念师兄。”普珠行了一礼，“临行前观音阁正在修缮，师兄托我为其寻一副对联挂在门前，我来交差了。”
“啊，这个。”普念有些尴尬，“师弟回来晚了，前几日我遇一佳作，爱不释手，便央求普行师兄写上去了。”
普珠想了想，“可是天清师叔所作？”
“正是。”普念面带微笑，“说来也怪，师弟你为俗家弟子，修为造诣都在我等之上，如今来了位天清师叔，竟也是俗家弟子。果然悟性这种东西，不可强求。”
两人闲话几句，普珠才回了房。
因为那句偈语的关系，普珠难免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师叔有些好奇，又记得师父说她是棋艺高手，变生了拜访之心。只是想到二人皆是俗家弟子，师叔是女子，哪怕年岁有差，却仍有些不便，还是等师父引荐为好。
思及此处，普珠苦笑一声，“我又着相了。”
他走到棋盘前，将上次与西方桃对弈的棋局复刻。自广平城一别已有月余，普珠忍不住会去想这位好友到底去往何处，会不会某天又听到有关她的江湖传闻。
他劝西方桃放下自己时言之凿凿，轮到自己劝自己，却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
普珠摇摇头，当下屏退杂念，安心修炼。
过了几日，有弟子给普珠传话，说阁主在明月禅院的凉亭，正等他过去。
明月禅院多值银杏，不乏几百年之久的古树。凉亭位于树林间，普珠进去的时候，刚好见到天悬上师坐在外面，他身侧还有一位穿着素色纱裙的女子。只是被亭柱遮挡，看不真切。
“普珠，来见过你天清师叔。”
普珠只觉那道身影分外熟悉，只是长辈当前不敢分心，“弟子普珠，见过师叔。”
那女子绕到普珠身前，低头还礼，“普珠先生，别来无恙。”
这声音于他梦中经久不散，普珠猛地抬头，看清了女子的脸。
是西方桃。
“你二人曾经是好友，如今是同门，久别重逢，日后更要互相帮助才是。”天悬上师站起身，看着自己的徒弟，“切记，不破不立。”转身离开了禅院。
目送天悬上师走远，普珠僵在原地，转头去看已经坐在凉亭内的西方桃。
“桃姑娘......”
“叫师叔。”西方桃歪头看他一眼，“不要因为你师父不在，就敢对我没大没小。”
普珠对于如何应对西方桃这件事上已经有了心得，自知不先哄她高兴，是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叔。”
西方桃笑的开怀，“这才对。”
“所以弟子斗胆问师叔，为何来了天净阁？”
“天净阁大门敞开，我如何来不得？”
普珠沉默半晌，“所以桃姑娘在广平说找到了想走的路，便是来天净阁当俗家弟子？”
“毕竟我们做妖女的，拿捏圣人都有一手。”西方桃转了一圈，似乎在炫耀自己身上天净阁的弟子服，“如你所见，很顺利不是吗？”
“桃姑娘与我师父说了什么？”
西方桃反问道，“先生认为我那副偈语如何？”
普珠转了转手里的佛珠，“不知是桃姑娘所作之前，宛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西方桃挑眉，“知道是我所作之后呢？”
普珠定睛望向西方桃，“感觉姑娘在骂我。”
“哈哈哈哈。”西方桃仰天大笑，畅快不已。
普珠立在一旁，笑着看她。
西方桃笑够了才装模作样道，“承蒙先生指点，奴家终于大彻大悟，修行之路一日千里，还未来得及好好谢谢先生。”
“不敢。”普珠从未怀疑过这位好友的能力，“桃姑娘本就天资聪颖，之前不过误入歧途，即使不来天净阁修行，也必然能成就一番宏业。”
“可先生当真不知我为何来天净阁？”
普珠垂眸，对上她的眼睛，“知道。”
西方桃笑着走近他，“那先生可高兴？”
“高兴。”
“先生高兴，我也高兴。”西方桃绕到他身后，看着渐渐被秋意染黄的银杏树，“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于是西方桃就在天净阁住了下来，正如她自己所言，妖女拿捏人心总是手到擒来，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天悬上师的棋艺高超，过去时常因为只有普珠一人能与他对弈而苦恼，如今收了位师妹，心情大好，时不时就喜欢组个棋局。
这一日天悬上师有事外出，独留西方桃与普珠两人。
因已入冬，凉亭太冷，对弈的地方早就换成了禅室，下棋下到一半，外面竟飘起来雪花。
西方桃将棋子放下，三两步走出门，“下雪了。”
普珠撑起一把纸伞遮在她头上，“明日便是冬至。”
西方桃伸手将雪花接住，想了想说道，“我想去趟茶花岛。”
普珠微愣，在心里算了一下，“尚未到茶花岛靠岸的时候。”
“岛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岛。不然上次成副岛主的心经我是如何偷的？”
“为何突然有此念头？”
“那里暖和，”西方桃抱怨道，“况且我不出去走走，有些人觉得我是被困在天净阁里，不得自由可怎么办？到时候又是一番大道理，我可没有偈语能写了。”
普珠神色微僵，“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西方桃踮起脚，凑到普珠耳边，“好师侄，我且问你，这几个月来你欢喜不欢喜？”
普珠沉默，侧头对上西方桃含笑的脸，不禁苦笑一声。
自西方桃到了天净阁，普珠只觉得自己像是偷了供灯香油的老鼠，每日心中所想所念的，皆她一人而已。
他甚至一直在自欺欺人，并非他贪恋温柔乡，并非他失了渡人救世的志向，只是因为西方桃恰巧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而已。
偷来的甜蜜与快乐，较之光明正大昭告天下，更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普珠总是安慰自己，等天长日久，朝夕相处变成习惯，他总是能放下对西方桃的贪念，可如今猛然被她戳穿，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他忍不住问道，“在下这班做派，姑娘也会喜欢吗？”
“昔年佛祖割肉喂鹰，我如今甘愿舍身饲虎。奴家坚信水滴石穿的道理。”西方桃笑着看他，“不过先生若是问心有愧，不妨......亲我一下？”
普珠顿时手足无措，白净的脸被染成了红色，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天净阁乃清修之地，该自持自重才是。”
“意思就是出了天净阁就可以？”
“在下不是......”
西方桃拽住普珠的手，飞快往外跑，“我已经给师兄留了信，好师侄，快随我下山去。”
普珠被她拽着，也不挣扎，只说道，“慢些跑，下雪路滑。”
大海之上，一叶扁舟。
西方桃有些担心，“你说若是成缊袍被我前番刺激练成天剑，这次打不过他如何是好？”
普珠正色道，“若是敌人来犯，自有我为师门分忧。”
西方桃凑过去，故意道，“先生大声些，该是为谁分忧才对？”
普珠笑着给她添茶。
“姑娘莫慌。”
“在下，愿为姑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