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雨眠睁开眼,眼前全是点点光斑,腐朽的味道堵在鼻尖,让人头晕目眩。
她又恍惚了片刻,直至再次清醒,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个逼仄而破烂的地方,泥墙坑坑洼洼,遗留的半扇破窗摇摇欲坠地吊挂着,正巧漏进了一些晨光。
她斜躺在地上,手脚都被麻绳捆住,半点动弹不得,只能贴着地面艰难地回想,依稀记起自己是在一个街口,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口鼻,这才人事不知,被人掳至此处。
闻雨眠定了定心神,低头检查,见自己衣衫完好,身上并无伤处,除发冠跌落在不远处外,身上首饰竟一样未缺,耳下的坠子正贴在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由此可见,来人既非寻仇、亦非图财。
“萧清瑾呢?”她开口,“让萧清瑾来见我。”
不一会儿,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地面尘土更嚣,迫得闻雨眠屏息闭眼,待再睁眼时,便见一双镶玉乌靴。
靴子的主人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闻雨眠笑笑,因手缚在身后,难以起身,于是努力躺平了些,轻慢地回望他:“不过是猜一猜。谁能想到七皇子如此听话。”
她此刻去了发冠,乌发凌乱,雪肌之上尽是泥尘,却竟更惹人怜爱了。偏偏这张嘴……
萧清瑾磨了磨牙,发狠似的伸出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在她愤恨的目光下,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的双唇,心满意足地看见凝脂之上留下一道红印:“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听话一点?”
他一顿,转而掐住了闻雨眠的脖子,低斥道:“你看不起我?连你都敢看不起我,竟敢如此忤逆我!”
因为身体的痛楚,闻雨眠眼睛里盈满了眼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但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淡淡地反问:“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如此行事,就不怕言官弹劾、圣上追究吗?”
萧清瑾歪歪头,眼睛眯了起来:“只要你死了,又有谁能知道此事呢?靠大理寺的调查吗?”他笑了,“一旬?一月?一年?又能调查多久呢?”
稀薄的空气钻进肺腑,利似尖刃。
没有人能比闻雨眠更清楚他话中的含义——人之既死,州府查不出究竟,草草结案,待得时移世易,亲故远走,便再无人会问那日死了谁、又因何而死。
可她重获一世,心中澄明——他说得不对,总会有人拨开云雾的。
因疼痛而起的眼泪滚落了下来,闻雨眠却弯起了唇角,笑得开怀而畅然:“纸是包不住火的。”
她骄易至极,甚至流露出了些居高临下的轻蔑:“总有人愿以其血荐其心中之义,一旬不够便一月,一月不够便一年,周而复始,至死方休。”
萧清瑾眸色一颤,手像是被她的眼泪灼伤,下意识松开了她。
她伏在地上,不停咳嗽,娇弱的肩膀蝶翅一般颤抖着,仿若下一刻便会被折断。
杀她太容易了,如同随手捏碎一片花瓣一样简单。但萧清瑾以往竟从不知道,面前这个娇贵倨傲的千金小姐竟有这般坚韧的一面,如蝶扑火,绝然不肯低头。
这样的摧毁全无意味,他又起了新的挑逗的兴致,亲手替闻雨眠拂去眼角的泪水,又亲手替她解开手脚:“阿眠,你去余家退婚。我依然娶你当我的正妻,所有往事一笔勾销如何?”
闻雨眠红着眼睛,楚楚看向他,声音低柔:“我宁死也不会嫁你。”
转瞬间,萧清瑾眼中再无温情,只剩下一层盖过一层的森然。他狞笑着,指节不停作响,就连门口站着的两个亲卫都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闻雨眠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许下一刻他便会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瞪圆了眼,要看清这个人,看清楚他因凶狂而暴露的丑态,若死后侥幸化为厉鬼,定要让他家宅不宁,生不如死。
如此想着,死亡也无甚可惧。她甚至离奇地想要放声歌唱。
却见刘奇忽的进来,神色复杂地向闻雨眠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伏在萧清瑾耳侧,不知说了些什么。
萧清瑾一挑眉毛:“哦?带了几人?”
刘奇摇了摇头:“只他一人。”
萧清瑾看着闻雨眠,表情怪异,讥笑道:“你还有这本事?短短时日,叫个呆子为你做到这个份上。”
闻雨眠面无表情,心中却猛跳如雷。
她有一种直觉,是余砚声来了,好像唯有他,只会是他。
土墙上挂着的半扇窗户被风打得呼啸,闻雨眠不动声色地向外看去。
莽莽荒野,天地界限处似有扬尘,尘落之后,露出一抹影子,待影子渐进,这才发觉是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萧清瑾和刘奇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无外乎是杀与不杀争论。
闻雨眠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战战兢兢,可怜得像是一只野猫。生来不沾阳春水的手此时撑在地上,被细碎的石子磨得生疼,秋水般的眼眸却还是看着外面。
片刻功夫,来人已经更近了,甚至翻身下了马,头带玉冠,腰环玉带,一身水蓝锦袍,一手牵了缰绳,一手秉了长剑。
恰此时,萧清瑾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闻雨眠:“刘奇说你未来的夫君持剑救你来了。往日只听他锦绣文章,却不知他剑法如何,不如一同观之?”
闻雨眠怯生生的抬眼,又晃晃悠悠地撑地站起来,仿佛方才的胆量不过是强弩之末。
萧清瑾也没扶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刘奇看向门口护卫,似是要让他们预备与外来的不速之客一战。
就是此时,闻雨眠咬紧了牙齿,绷紧了身体,没有任何犹豫的,赴死一般向窗外扑去,与残窗一起重重落在了地上。
背后的传来了萧清瑾恼羞成怒的辱骂,闻雨眠在剧痛中迅速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无论如何,她不能留在萧清瑾的手上,成为一个筹码,一根牵制余砚声的引绳。
跑出去,跑出去就有希望。
这片刻功夫,刘奇已夺窗而出,门口守着的护卫一愣,很快便像狼群一样涌来。
所有的声音都落在身后,闻雨眠不敢回头,只得拼命前行跑去,眼中只有那抹同样向自己奔来的水蓝色的身影。
她隐约觉得有一只可怖的大手马上就会触及自己的脊背,拖住自己的双脚,让自己永堕深渊。
这样的恐惧支撑着她,直到扭伤的脚踝发出抗议,痛意似闪电一般在大脑袭来。她眼前一黑,紧接着头脑也开始发晕,只是依稀察觉有人接住了她,令她得以暂歇片刻,待得重获清明之后,这发现自己已被余砚声揽进了怀里。
三尺寒锋出鞘,铮铮一声,无所依托的剑鞘落在地上,同她放下的心发出了一样的声音。
“退下!”余砚声呵斥道。
萧清瑾带来的护卫有十余人,正将他们团团围住,刘奇亦拔了剑,站在余砚声面前半丈的地方,却俱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们不过都是鹰犬,全等主人号令而已。
“兄长……”闻雨眠劫后余生,紧紧攥住他的衣服。
“是我。我来了。”余砚声沉声回应,胸膛发出一点震动。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萧清瑾身上:“臣见过七皇子。”
萧清瑾走出来,手下护卫不约而同地分立两旁,为他让出一条道。他看着余砚声拔出的剑,冷笑一声:“带剑何用?”
余砚声闻言,环视一圈,同样也笑:“无用。蚍蜉撼树,殊死抵抗而已。”
他一松手,长剑坠地。
萧清瑾又问:“单刀赴会,想擒我?”
余砚声摇摇头:“七皇子昨日谒见天子后,入光佛殿诵经,彻夜未出,有住持为证,宫门守卫亦可佐证。臣有何胆,能入宫擒您?”
闻雨眠心中暗惊。原来萧清瑾早已做好了安排,这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即便自己能活着指认他,恐怕也只会被认为是攀咬而已。
萧清瑾亦是没有意料到这短短几个时辰,余砚声不仅找到了自己,还将他在宫中的安排也摸了个清楚。他鼓了鼓掌,似是喝彩:“以小余大人之才,若肯拜入我的门下,我定保你青云之路。偏偏你不识抬举,还敢夺我之妻。今日杀你,你也不算冤枉。”
“阿眠不是你的妻。”余砚声冷声反驳,“您今日最好也不要妄动杀心。”
“哦?”
“今日臣若能安然无恙地自此山下去,则万事休矣;若是不能,臣可保证,弹劾您残杀官员的折子会先您一步,抵达宫禁。”余砚声平静地说。
萧清瑾杀意毕露:“你在威胁我?”
“不敢。”余砚声一顿,甚至颔首以示避其锋芒,“臣不过提醒您,大业未成,为臣一卑贱之人损害大计实在不值。”
萧清瑾压抑着怒气,“余砚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日你若答应为我效力,我不仅许你前程,还可将闻雨眠这个女人拱手相让,如何?”
“七皇子恐怕弄错了。陛下已经下旨,为我与阿眠赐婚了。”
“这便是你求人的诚意吗?”
萧清瑾语调微扬,周围的护卫立刻压下手腕,四周寒光森森,刀枪剑戟均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