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已经接近初冬了,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山野的风呼啸,冰冷刺骨。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娘亲总会劝在屋外望着山林的阿容加几件衣物,即使她说不冷。

    即使并不觉得寒冷,甚至因着行走还有些温热,但阿容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娘亲缝制的冬衣,套在衣服外层。

    她已经离开了那片承载着无尽悲伤与温暖的故土,像一片无垠的浮萍,飘向了茫然的武林。

    走的地方刻意避开人烟,大多都较为偏僻,穿梭于密林深处,跋涉在山野之间。

    力量虽已收敛如静默的深潭,但那份深植于骨的认知未曾动摇,她仍是一个行走的灾厄,靠近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林间偶遇的樵夫,溪边浣衣的妇人,她总是静静站在十步之外,远远地看过一眼,便继续自己的路途。

    那些寻常的人间烟火,于她皆是不可触碰的温暖。

    前路在何处?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娘亲不喜欢她将生命永远困守在过往的方寸之地。

    什么才是真正地活着呢?

    默默赶路的阿容不知道,只记得,娘亲说:

    若不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便随心而行,你的心会告诉你该去哪儿。真正的答案不在天边,就藏在你脚下的每一里路,你做的每一件事里。当你不再执着追问为什么的时候,答案就已经在你的心。

    于是她行走。踏过覆霜的枯草,穿过寂静的荒林,在每一个岔路口遵循当下最微弱的直觉。

    活着究竟是什么?

    她还在寻找。但至少在此刻,活着本身,就是她踏出的这一步,呼出的这一口气,以及,望向未知前路的这一眼。、

    第一场雪,是在阿容踏入一片山谷的时候落下的,今年的雪较为干燥,并未伴随细碎的小雨。

    雪花只是静静地飘着,落在阿容乌黑的发丝上,落在枯寂的枝桠间,落在远处望不到尽头的山路里。

    阿容很喜欢天气的变化,任何事物的变化,都容易让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

    从前她或许会靠近,伸手去接,去感知内里的奥秘;而现在,她更多的是远远望着,如同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她不喜在雪天赶路,倒不是畏惧寒冷或湿滑,自有办法让风雪不染其身。

    只因记忆里,像娘亲那样的普通人,总是不爱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的。他们会担忧路滑难行,会害怕寒气入骨。

    一个正常人,此刻该是急切地往家里赶,盼着在风雪变大前回到那盏温暖的灯火旁,那温暖的家里。

    所以,阿容也学着放缓了步子,更因身上这件娘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冬衣,她不愿让风雪浸湿了这份念想。

    她的路线便不自觉地靠近了人烟,她需要寻个地方,用身上山里的草药和山货换些热食和用品,找一个能遮风挡雪的屋檐,度过这冬日的初雪。

    也顺便,沾一沾那久违的烟火气,娘亲曾向往的,阿容是喜欢那份热闹与话语声的,只是世事无常,往往靠近了,反而更觉疏离。

    在靠近人烟的山林行走,总免不了遇上些突发状况。

    有时是拦路的山贼。若对方只是求财,并无太多戾气,听到她低声说“父母病故,四处流浪,以泉水果腹,无甚银钱”时,有些心肠软些的,见她孤身一人,模样清冷可怜,反倒会塞给她一两个硬邦邦的干饼,挥挥手让她快走。

    若遇上的是那些眼神浑浊、心怀歹意之徒,阿容也只是静静地走过去。

    那些人往往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阵冷风掠过,再看时,山道上已空无一人,只余雪落无声,不免心下骇然,疑心自己是遇上了山野精怪,再不敢久留。

    她也曾遇见被陈旧捕兽夹困住的猎户,疼得脸色发白。

    阿容会蹲下身,不言不语,手法利落地扳开铁齿,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捣好的草药,为他敷上包扎。

    还有一次,远远瞧见个被野猪追得连滚带爬的樵夫。

    阿容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只是让“离开”这个念头,成为了那野猪脑海里最强烈,最优先的指令。

    那畜生猛地刹住脚步,晃了晃脑袋,哼哧几声,竟真的掉头钻回了林子深处。见那人脱险,阿容便悄然转身,消失在山林的雾里。

    她记起娘亲生前常说:“人生在世,谁都会遇到难处。若是遇见了,在自己周全的前提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娘亲说的话,阿容总是听的。

    “啊——”

    一阵惊呼传来,惊起了藏在林间的一只松鼠,丢掉了坚果,一路跑向远处的山上,它正囤积着过冬的食粮,让这个冬天过得舒服。

    一个人为着采长在山崖上的药草,踩着的石头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差点让他滑落山崖,还好抓住了下方裸露的树根。

    这个山崖也并不是很深,但掉下去不至于丧命,但也能断骨,在家里歇个十来天,可是自己女儿的病,可就看着这药钱吊着命了。

    双臂发力,脚在湿滑的岩壁上艰难地寻找着新的支点。

    泥土和碎石子簌簌落下,掉进下方看不清的草丛里。每一次微小的滑动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脑海里全是女儿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

    “不能掉下去……阿芙还在等……” 他咬着牙,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粗糙的树根磨得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崖边。

    那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女,面容温和,神色清冷。她俯下身,静静地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需要帮忙吗?”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有什么起伏,却奇异地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愣了一下,在这荒山野岭,怎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姑娘?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回应:“劳……劳烦姑娘!拉我一把!”

    这个姑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个有她胳膊那粗的实心木头,她握着一端递下来,他看着那瘦弱的姑娘,瞧着眼前的木棍,迟疑片刻。

    那姑娘似乎是瞧出来他的疑虑,只是说:“两只手抓紧,准备好,我拉你上来。”

    她的话轻柔却没什么情绪,但却有股奇异的力量让他相信,不自觉就跟着声音抓住了木头。

    然后他还没回神,还在想自己居然就跟着做了,一下子人就到了崖上,脚一软就跌在了地上。

    直接倒在地上疼痛唤回了愣神的他,看着拿着自己竹篓里药草的姑娘,他只得想,这姑娘看着瘦弱,但力气真大。

    “这株,”阿容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株,“年份不够,药效不足。旁边那株,你采的时候伤了根须,灵气已泄了大半。”

    他愣住了,没想到这姑娘还懂药材。

    她抬起眼,看向他刚才失足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株品相完好的药草在崖壁上随风轻晃。

    “你要的,是那一株吧。”

    话音未落,他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如同林间掠过的风。再定睛时,少女已经回到了原地,手中正拿着那株他梦寐以求的完好药草,轻轻放入了他的竹篓里。

    “这样,应该够了。”她平静地说,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他目瞪口呆,看着竹篓里那株几乎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又看看眼前气息都未乱一分的姑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容却已转身,似乎准备离开,只留下一句清淡的话飘在风里:

    “山路湿滑,小心脚下。”

    他猛地回神,冲着那即将消失在林间的背影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恩人!请留下姓名!我……”

    少女的脚步未停,只有一句话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名字不重要。快回去吧。”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山风吹来,带着凉意,他才小心翼翼地背起那沉甸甸的竹篓,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那只松鼠又从树后探出头,抱着它失而复得的坚果,好奇地看着这个人类脸上混杂着后怕惊喜与感激的复杂表情。

    雪越下越大,帮完人的阿容就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与村长交涉说她想要一个可以挡雪的地方,不需要多好,能勉强挡风挡雪就行。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被她救的人,然后他好心的说,住他家吧。

    这个人叫周生,和阿容娘亲一样,也是采药换钱的,不过不同的是,织娘是为了生计,而他是为了他病弱的女儿阿芙,为了自己采的药能抵些药钱,减轻些家里的负担。

    阿容本不想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为了其他人的安全,她理想的是一个村子外围的破旧屋子。

    但周生盛情难却,千般请求,说:“恩人不想到我家住,是嫌弃我家穷酸。”

    阿容只是无措地摆手,说:“没……没有……”她最不擅长地就是应付热情的善意了。

    周生爽朗地一笑,“那就是可以,我们走吧。”

    仔细地检视了自己的意识-力量循环是否正常,确认没有什么纰漏,阿容这才同意了他的请求。

    看着周生的笑脸,阿容总是不想让每一颗真心付诸东流,只是简单地说明,“风雪一结束,我就要走。”

    不过警惕已然在心里拉起,不时就环视一圈自己的意识核心,就怕又影响到其他人。

    雪在窗外无声地落着,将小小的村庄染成一片静谧的纯白。周生家中的暖意,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无法真正触及阿容。

    周生家中有四人,他,他的妻子小兰绣着花样,生病卧床的女儿阿芙和正在照顾姐姐的阿树。

    周生的女儿,阿芙,是阿容第一次见到那么脆弱的人,脆弱到她好似呼吸重了一点,这个人便要随风飘走。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炭火的暖意。周生的妻子小兰是个温婉的妇人,见到阿容,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活,有些拘谨地站起身。

    年幼的阿树则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姐姐。

    而最让阿容目光停留的,是靠在里间床榻上的那个女孩。

    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却很大,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厚厚的棉被盖到她胸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她正微微喘着气,似乎仅仅是坐着,就已耗去了不少力气。

    “阿芙,这就是爹刚才在山上遇到的恩人。”周生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对女儿的疼惜。

    阿芙看向阿容,嘴角努力向上弯起,露出一个虚弱却极其真诚的笑容,声音细细的:“谢谢……恩人。”

    阿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靠近。她的视线落在阿芙身上,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让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的病弱。

    她能看到那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明灭不定,气息游丝般在脆弱的经脉中艰难运行,脏腑的功能也衰败得厉害。

    看得太过清楚,反而让那份脆弱具象化为一幅精细却残酷的解剖图,让她心中泛起一丝极类似不忍的涟漪。

    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只是依着母亲教导的礼节,微微颔首,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轻缓了些,回道:“我叫阿容。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她的平静似乎感染了阿芙。她眼中的些许怯意褪去,好奇地问:“阿容,你从山外来吗?外面……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周生三人脸上都掠过一丝苦涩,眼中含着水光,小心掩饰着自己的悲痛。

    他们的阿芙,因这缠身的病痛,活动范围几乎只有这方寸之地,而大夫说,阿芙可能熬不过今年这个寒冷的冬天。

    阿容看着阿芙那双盛满对外面世界渴望的眼睛,那光芒与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对比。她沉默了片刻,并非在组织语言,而是在思考如何将广阔而复杂的外界,提炼成这个脆弱生命能够理解和承受的只言片语。

    “外面……”阿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有很高的山,山上的石头被风雨雕出不同的形状。有很宽的河,春天的时候,会带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匆匆忙忙地流向不知道名字的远方。”

    阿芙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随着阿容的话语,在脑海中艰难地勾勒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景象。“河……是不是像阿树说的,阳光下会碎成一片一片的亮光?”

    “嗯。”阿容点头,走到不近不远的位置,既能让她听清,又绝不会让自己的气息过多影响到对方。

    她看到阿芙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节纤细,皮肤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她下意识地又检查了一遍自身的力量循环,确认它们如同冰封的湖面,波澜不惊。

    “阿芙,别缠着恩人说话了,你该休息了。”小兰走上前,温柔地替女儿掖了掖被角,眼神里满是忧心。

    “娘,我不累。”阿芙小声请求,目光却依旧渴望地停在阿容身上。

    周生看着女儿难得的精神,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对阿容歉意地笑笑:“恩人,阿芙她……很少能见到生人,今天见到你,话多了些。”

    “无妨。”阿容答道。她看到阿芙因几句简单的描述而焕发出的神采,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坚韧的生命力。她忽然想起母亲织娘也曾这样,对着她这块石头,描述过晚霞与晨露。

    这时,小阿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怯生生地递给阿容:“姐姐,喝……喝水,暖暖。”

    阿容微微一顿,看着孩子那双清澈且带着一丝讨好意味的眼睛,伸手接过。碗壁的温度透过粗陶传递到掌心,是一种陌生的、属于人间的暖意。“谢谢。”她说。

    夜晚,周生将家里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杂物间匆匆收拾出来,铺上了干净但打满补丁的被褥,满怀歉意:“恩人,实在委屈你了。”

    阿容看着这狭小却足以遮风挡雪的空间,感受着比外界温暖许多的空气,摇了摇头:“这里很好。”

    待周生离开,她却没有立刻休息。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色,村庄寂静无声。

    但她却能听到阿芙并不平稳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轻咳;能听到周生夫妇在隔壁压低声音的交谈,充满了对女儿病情的忧虑和对明日药钱的发愁;也能听到小阿树在睡梦中不安的呓语。

    她轻轻闭上眼,意识核心深处,那不断地旋转运转得愈发稳定,如同进入了一种深度的休眠。她将自己与这个家庭,与这个村庄的信息交互降至最低,近乎一种绝对的隔绝。

    在大雪还未结束的日子里,阿容待在周生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房内控制自己,以防出现什么问题。

    但也常常帮他们干些事情,看着他们的生活,就令阿容回想起来娘亲在的时光,也是这般美好快乐。

    温柔的娘亲,和蔼的父亲,懂事的儿子,开朗的女儿,这是一个幸福的一家。

    阿容紧紧攥住自己,不让这些平静的幸福被她打破。

    阿芙十二岁,比阿容大上两岁,却要开朗外向一些,她很喜欢找阿容聊天,但阿容总是在回应她,而不是主动搭话。

    阿芙给阿容看母亲绣的帕子,上面有歪扭的小鸭子;给阿容闻父亲采的草药,说出它们土话里的名字;让阿容听弟弟在外面学回的,唱走调了的山歌。

    她把一个被病困住的,微小而完整的宇宙,摊开给了阿容。

    那是一个阿容从未见过的宇宙,她经历过无数的岁月,却从没有那一刻活得如同阿芙那样自由自在。

    后来阿芙病发,咳出的血染红了手中的帕子。她的家人不在身旁。阿容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第一次主动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或许泛起了微光,那是被严密控制后仅有的一部分有序的力量,她有能力将其修复到完美的状态。

    虽然阿容很不喜欢自己的力量,但在这种时候她的力量还算有用,让这朵被判定活不过风雪之下的花,能够活到阿芙喜欢的山茶花。

    手指悬停在阿芙的额前。微光闪烁,阿芙的呼吸瞬间平顺。她看着阿容,没有惊讶,只是温柔地笑了:

    “谢谢你。但是……下次不要了。”

    阿芙没有问为什么,阿容也没有解释。

    等到了这场雪停下已经是三天之后了,雪停了,阿容就要离开了,能够遇到周生一家,阿容很开心。

    原来别人的幸福也能温暖自己的心吗?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为了做这件事,她将自己关在了屋内三天。

    阿芙病发,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脸色瞬间苍白,咳出的痰甚至带着血丝。

    阿容再次帮她缓解了症状,她望着舒服许多的阿芙说:

    “我能让你健康的活着,像正常人一样。”

    阿芙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但只一瞬,就缓缓熄灭了。她拒绝了,面对阿容的不理解,只是说:“这场笼罩着我十二年的风雪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阿芙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掌心:

    “这场笼罩着我十二年的风雪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里……若你突然把它抽走,阿容,我怕自己会像失去支撑的雪人,化得什么都不剩。”

    她望向窗外,弟弟阿树正在雪地里笨拙地堆着另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爹为了给我采药,三年前从崖上摔下来,腰至今逢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娘的眼睛,是夜里绣帕子熬坏的。”

    她转过头,眼底有清澈的泪光,却带着笑,“若我突然好了,爹明天就会去爬更高的山,娘会接更多的绣活……他们为我辛苦太久,该歇歇了。”

    阿容沉默着。她能在一瞬间重构身体,却无法重构这个家庭十二年走过的轨迹。

    “可是我娘亲希望我好好活着,平安健康……”

    阿容只是盯着她说:“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亲眼看一看明年的山茶花。”

    阿芙望着阿容,那双清澈的眼里映着窗外雪光,也映着阿容固执而认真的脸。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碰了碰阿容的手背。

    “阿容,”她的声音像雪花一样轻软,“你知道吗?山茶花之所以能在冬天开放,不是因为它战胜了风雪,而是因为它学会了在风雪里呼吸。”

    她微微喘息,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的根,就扎在这十二年的病痛里,扎在爹娘的辛苦里,扎在阿树的陪伴里……若你把它拔出来,移到一片阳光灿烂,没有风雪的地方,它反而会枯萎的。”

    阿容怔住了。她能逆转生死,能篡改现实,却无法反驳这样简单的道理。

    “而且啊,”阿芙弯起眼睛,笑容虚弱而温暖,“我已经看到我的山茶花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充满暖意的小屋,扫过墙上母亲绣的歪扭小鸭,扫过桌上父亲采的带着泥土的草药,最后落在窗外弟弟堆的那个丑丑的雪人上。

    “它们就在这里,每一天,都在为我开着。”

    阿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第一次,她没有用那种剖析万物的感知,只是用眼睛,静静地看。

    她看到周生夫妇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的爱,看到阿树懵懂眼神里的依赖,看到这间屋子里每一件简陋物品背后,那份为挽留一个生命而付出的,沉重又温柔的坚持。

    她明白了。

    有些风雪,是无法,也不应被驱散的。它们构成了生命本身的风景。

    阿容缓缓收回了手,指尖的光芒彻底隐去。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久到阿芙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好。”最终,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雪停的那个清晨,阿容准备离开。

    周生一家将她送到村口。小兰将一小包还温热的干粮塞进她手里,周生搓着手,反复说着感激的话,阿树则紧紧抱着阿容的腿,舍不得她走。

    阿芙没有出来,她靠在窗边,对着阿容用力地挥手,脸上是如同初雪般干净的笑容。

    阿容对着周生一家人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踏上了积雪未消的山路。她的背影依旧清冷疏离,仿佛不曾为这片土地停留。

    只是,在她离开后,周生家的运势,开始以一种不起眼的方式,悄然改变。

    周生发现自己采药时,总能在不那么危险的地方,意外发现年份足,品相好的药材,卖得上价钱,却又不至于惹人眼红。

    小兰的眼睛不知怎的好了许多,夜里做绣活也不再那么吃力,接的活计渐渐多了起来。连阿树,似乎也比以前更健壮活泼了些。

    而阿芙,依旧病着,咳嗽,虚弱。但那个冬天,她真的挺过去了。她等到了春天的山茶花,虽然只能隔着窗户看,但她看得很认真,很满足。

    没有人将这些变化与那个只停留了数日的陌生姑娘联系起来。只当是老天爷终于开了眼。

    阿容独自走在化雪的山路上,脚下的碎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阳光穿过光秃的枝桠,在未融的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芙的话语,和她最后那个如释重负却又充满眷恋的笑容,在阿容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缓缓扩散,与她自身的困惑交织在一起。

    “为何有人会不想好好活着呢?”

    母亲织娘的遗愿是“好好活着”,为此,阿容将自己强大的力量锁入层层循环,如履薄冰地行走人间,只为践行这一句承诺。

    在她看来,健康平安,长久地存在,是活着最基本,也最应被追求的状态。

    可阿芙拒绝了。她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健康,选择留在那场融进了生命的风雪里。

    阿容不理解,但她想起了母亲。

    母亲织娘的一生,清贫孤独,却也将那份孤独过得温柔而坚韧。她从未抱怨过命运,只是日复一日地对着石头说话,将所有的爱与希望倾注其中。

    母亲的活着,似乎也并非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圆满,而是一种在既定境遇中,活出自己温度的坚持。

    阿芙的选择,与母亲的坚韧,在阿容的思绪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她停下脚步,伸出手,接住一滴从枝头坠落的雪水。冰凉的感觉透过皮肤传来,清晰而真实。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好好活着”,或许并非一个固定的答案,也不是一条笔直通往健康平安的康庄大道。

    它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如何在命运给予的风雪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呼吸方式,并从中辨认出属于“山茶花”的瞬间。

    对母亲而言,“好好活着”是与一块石头相互陪伴,用爱创造一个奇迹。

    对阿芙而言,“好好活着”是接纳病痛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有限的时光里,深爱并感恩着家人的每一分付出。

    而对阿容自己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具承载着神明力量、却也背负着灾厄诅咒的身体。她的“风雪”是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无法靠近他人的宿命。

    母亲希望她“好好活着”,不仅仅是呼吸,不仅仅是存在。

    或许,是希望她能在永恒的孤寂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山茶花”。

    那会是什么?

    是像帮助周生一家那样,在不打破界限的前提下,悄然送去一份转机?

    是像倾听阿芙诉说那样,成为一个安静的见证者,尊重另一种生命的形态?

    还是像此刻,独自站在雪后初晴的山林间,感受阳光的温度与风的气息?

    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但她不再像刚离开故乡时那样茫然。阿芙用她短暂而炙热的生命,为她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答案不在遥远的彼岸,就藏在她脚下的每一步路里,藏在她每一次心念的微动之间。

    阿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疏离。

    十岁的她还在寻找“活着”的意义。

    但至少在此刻,寻找本身,就是她践行母亲遗愿的方式,就是她于自身风雪中,寻找到的第一朵,小小的山茶花。

    春天的山林,并非一片静谧。兵刃交击的锐响与气劲爆裂的轰鸣,打破了山谷的安宁。

    阿容站在一处高坡的树影下,静静俯视着下方的战斗。

    交战的一方,是一名披散着棕发,气势狂野如狮的刀者,其刀法大开大阖,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悲愤与力量,正是乱世狂刀。他的对手则是一群衣着统一的武林人士,结阵围攻,招式狠辣。

    阿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乱世狂刀身上。她看的不是胜负,不是招式的精妙,而是他刀法中那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的情,一股执着。

    那是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熟悉在于,她自身对母亲的执念同样深重;陌生在于,对方将这份情化作了如此狂暴外放的力量。

    战斗结束得很快。乱世狂刀以伤换命,一刀斩杀了最后一名敌人,但他肩胛处也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袍。

    他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环顾四周敌尸,眼中尽是疲惫与未散的恨火,却也有着一丝大仇得报的空茫。

    就在这时,他警觉地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猛地回头,刀已然横起,眼中杀意未褪。却见来者并非敌人,而是一个面容清冷的少女。她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身形单薄,眼神却平静得如同深潭,与他周遭的血腥杀气格格不入。

    阿容在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是她习惯的安全距离。她无视了满地的狼藉与尸体,目光落在他流血的肩头。

    “我有药。”她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有什么起伏,“可以帮你包扎。”

    乱世狂刀眉头紧锁,心中戒备未消。一个突然出现在荒山野岭、面对此等场面却毫不惊慌的少女,本身就很可疑。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疲惫和伤痛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一个过路人。”阿容答道,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药瓶,动作不疾不徐,“你的伤需要处理。”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坦然平静,或许是失血带来的晕眩让乱世狂刀暂时放下了疑虑,他最终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走近。

    阿容蹲下身,手法利落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她的动作精准得不像个孩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效率,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过程中,她能感受到乱世狂刀审视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包扎完毕,阿容退回到原来的距离,抬起头,直视着乱世狂刀那双依旧充满野性与警惕的金棕色眼眸。

    “我想学刀。”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乱世狂刀一愣,几乎要被这突兀的要求气笑。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沉声道:“小丫头,刀,不是谁都能学的。你未必有这份天赋与心性。”

    在他看来,这女孩或许是被他刚才的威势所慑,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容没有辩解,也没有坚持。她只是静静地走到旁边一片空地上,那里恰好有一根被气劲削断,约莫婴儿手臂粗细的树枝。

    她弯腰捡起树枝,握在手中。

    然后,在乱世狂刀惊愕的目光中,她动了。

    她的身形舒展,步伐腾挪,手中那根枯枝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利刃。她将刚才乱世狂刀在战斗中施展过的刀招,从头到尾,一分不差地完美复刻了出来!

    不仅仅是动作的轨迹,发力的技巧,甚至连那刀意中蕴含的悲愤狂傲与一往无前,都被她以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方式,精准地模拟了出来。

    就仿佛她不是一个初次目睹的旁观者,而是一面完美的镜子,要不是人就站在乱世狂刀面前,他还以为是另一个自己。

    枯枝划破空气,发出凌厉的呼啸。

    当最后一式收势,阿容气息平稳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套足以令江湖好手汗颜的演示,不过是随手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

    她再次看向已然怔住的乱世狂刀,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重复了刚才的要求:

    “我想学。”

    阿容直直地盯着乱世狂刀,在这个愈发动荡的武林,她需要一种安全的方法,能够保护自己,让自己去追寻活着的意义,还有何为人的方法,而不是总是动用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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