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大约十分钟之后,又有家长陆陆续续进来。无一例外,都不是季明月等的那个人。

    一班的学生看到家长来了之后,就自觉收拾书包去寝室上自习,走读生则去学校大会堂——这是江城中学的规则。

    所以,眼下教室里的学生只剩季明月和陈津。

    班主任在讲台上看了一眼,视线停留在突兀的两个人身上。他扶了下眼镜框,陈津的母亲在之前跟他请过假,不来也没什么。

    那就只剩……他的目光往左边移动:“季明月,你家长还来吗?”

    季明月对上班主任审视的目光,脸颊绯红:“应该,来的老师。”少女的语气逐渐减弱,混杂着心虚。

    班主任看了下手腕上的表,皱起眉头:“这样吧,你用我的电话给你家长打个电话,问问还要多久才来。老师又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的家长耽误时间,对不对?”

    “好。”季明月在其他家长的注目下红着脸到讲台前拿手机。

    季明月颤抖着手拨通妈妈的电话,听筒里先是传出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她不死心又拨,这次是正在通话中;再拨,却只剩下冰冷的关机提示。

    那机械的声音一下下刺痛她的心,她忍不住想,妈妈是看到了却不想接,甚至厌烦到直接关机了吧。

    季明月捏着手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想不通,既然不来,那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呢?

    明亮的教室里,家长们看着自己孩子的信,边哭边笑。季明月回头,恰好对着这一幕。

    她用手擦干悬在睫毛上的泪珠,在心中对自己自嘲一笑——这点普通且纯粹的情感,她居然从未拥有过。

    季明月漠然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到座位,把手机还给班主任:“老师,对不起,我妈妈有事,来不了。”

    “那好吧,你和陈津快去礼堂上自习。”

    季明月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包。

    她想将桌子上的书塞进抽屉,那封提前写好的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在心里笑话自己,写了那么多也没人看。

    如果有一天妈妈会收到这封信,她只会写一句给她——不能实现的承诺就不要许,妈妈,你是个骗子。

    陈津看着女生侧身将教辅塞进书包里,额头杂乱的碎发仿佛在诉说她刚才揉捏眼角泪意的“暴行”。

    樱红染在她的卧蚕上,随着她的呼吸轻微浮动。

    她又哭了,陈津呼吸一紧。他以前也见过她抹眼泪的样子,只是当时心中只有好奇。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由——她的家庭有问题,心口莫名有些沉闷。

    季明月背着书包从后门离开教室,他默默跟在她后面,并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季明月知道陈津在后面,她突然止住脚步,转身看着跟着她的男生。

    两个人相互对视着,眼神没有像以前一样躲闪退缩。

    “陈津。”季明月的长发被风吹起,扬向一边。

    “嗯?”

    季明月鼓起勇气,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语气是她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像你这样的人,心会痛吗?”

    陈津往前靠近她,眼角因笑而上扬:“像我这样的人,又是什么人?”陈津向她逼近。

    季明月收紧怀里的衣服,后退几步,偏移视线说:“我不信你不知道。”季明月嘟囔着,“难道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

    陈津不再逗她,收回声,目视围栏外的景色。枯花败叶独占枝头,给天空划了几道丑恶的裂痕。

    他将视线转移到季明月身上,语气也同样认真:“是人都有,无论成绩好与坏,无论家庭穷与富,无论有没有人爱你,都会有伤痛。只是,大多数人选择了隐藏。

    所以,陈津往前走,一步步靠近季明月:“不要总去和别人表现出来的幸福做比较。”

    他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不自觉相信他说的内容。

    季明月也被“魔法”影响,但成长路上的那些痛感又无情地将她拉入现实。

    她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反驳了他:“陈津,谁都知道这些大道理,不要和别人比较,要好好关注自己。可这样的准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达到了?”

    “你不相信我也有痛苦?”

    “嗯。”季明月坚定道。

    陈津轻微摇头,就像王子邀请公主那样俯身伸出掌心:“季同学,你愿不愿意牺牲一点宝贵的学习时间,去看看被我隐藏起来的痛苦?”

    “啊?”季明月明显愣了一下,视线定格在陈津的眼睛上。她一直认为他的眼睛会蛊惑人心——要不然,她怎么能在思绪停滞的时候答应他奇怪的请求,并且附上了自己的掌心。

    陈津和季明月来到学校车棚。车棚在教学楼的最后面,有了楼房的遮蔽,这里的一切都在影子的笼罩下。

    一阵微风吹来,凉意涌进季明月的脖颈。

    陈津搬了一张空桌椅到墙壁旁,他把椅子抽出来,靠在桌脚边缘:“你踩这个。”陈津指着临时搭建的“楼梯”,话音未落,他往上一跃,将手搭在砖墙的上方,随即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

    季明月看着为她搭建好的迷你楼梯,吞咽了下口水。

    换作以前,她绝对不会违背好学生准则——翻墙逃课。但她现在只想逃离摧毁她自尊心的地方。

    季明月双手攀着墙壁,在心中为跳下去脚底板发怵做预设。她往下看才发现墙壁外围早已靠了一张桌子,以及,搭在桌面边缘的手。

    陈津仰头看着刚露出头的女孩,眼里浮上一层微不可查的笑意:“下来吧,季同学。”

    温柔的话语绕过季明月薄如脆片的心尖,横冲直撞闯入她的内心深处。季明月睫毛微颤,脸颊开始发烫,风往她脸上拂过,都带着几分热度。

    日照时长在秋天慢慢变短,她打开车门,红日已经落入山头,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半圆形红弧。

    陈津在路口打了个车,带她来到郊区。郊区的绿化做得特别好,尽管在秋天,道路两旁的树还都冒着绿叶。

    陈津带着季明月穿过小石头铺成的街道,来到一座别墅面前。

    墙壁由纯白的大理石板砖砌成,像海水一样浅蓝的屋顶给人一种安谧宁静的温和之感。

    陈津在门口处的屏幕上按了一下,铁门随后自动打开。“走吧!”陈津向季明月扬头。

    “这是你家?”季明月看了一眼偌大的中式庭院。

    “是也不是。”

    季明月满是疑惑。

    他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开门,就有光线从里面透出来。

    “小津,你回来了?”屋里的中年妇女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门。

    “嗯。”

    “今天放学早,凌阿姨。”陈津边说边弯腰给季明月拿出一双新拖鞋,“这是我们班同学,来我们家玩一会儿。”

    季明月换好拖鞋,乖巧地向她点头:“阿姨你好。”

    凌阿姨礼貌地笑了笑,心想这姑娘长得真好看,她好久没看见这么白的皮肤了。

    “凌阿姨,我爷爷在睡觉吗?”陈津问。

    “没有啊,你爷爷在房间里玩玩具呢?”

    “玩具?”季明月一下捕捉到这个突兀的词语。

    陈津回头对她说:“跟我来。”陈津往前面的走廊走去,走廊尽头还有一间开着门的房间。

    他往前走,推开门,季明月的视线一下集中在如同标间的装修风格上。怎么说呢,感觉没有家的味道,就和她房间一样。

    屋里的床上坐着一个老人。

    “爷爷。”陈津喊他。

    老人抬头,手里拿着飞机和坦克,看了他一眼,随即乐呵呵低下头,让飞机和坦克相撞,嘴里还给撞击声配音:“砰——哈哈哈哈哈”

    季明月心中泛着嘀咕,这样幼稚的举动完全不符合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

    陈津看出了季明月的疑惑,向她解释:“我爷爷在三年前得了阿尔兹海默综合征,认知能力出现衰退,记忆停留在小孩阶段。”说完,陈津去捡散落在地面上的玩具,将它们放在床上。

    季明月站在原地,她知道这种病,患者的家属往往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淡忘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季明月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外婆也忘了她,她会有多崩溃。

    陈津也会崩溃吗?

    想到这,季明月慌了神,视线不受控制地乱飘。她想,自己一直看着他爷爷,陈津心里会不会有点不舒服。

    毕竟,有些人不需要同情的眼神。

    乱瞟中,季明月的视线停在靠着丝绒落地窗帘前的桌子上。桌子上堆放了许多书,就像是一座有缺口的盆地。

    陈津站在桌子面前,随意从里面抽出一本书,低着头翻阅起来。

    季明月清楚地看见,他手中那本书是最近新出的,内容是其他省市的一诊试卷。

    陈津察觉到季明月的目光,于是缓缓开口:“我曾经听见很多人对我说,他们很羡慕我,就算上课睡觉也能轻松考第一,是他们拼死拼活挑灯夜读也抵达不了的高度。”

    季明月嘴角一僵,其实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爷爷在童年时期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在梦中,他会突然惊醒,叫喊,哭泣。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抱着安慰他,就像他小时候抱着我那样。”

    :慢慢地,我习惯了昼夜颠倒,他安稳睡觉的时候,我就刷题;他不安稳的时候,我就在他床边陪着他。”

    陈津止住话头,加重呼吸,直视女孩的眼睛,“所以,季明月,你现在有没有好受一点?”

    季明月闻言怔住,她不知所措地撞上他的目光。这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除了他的话,她听不见任何杂音——

    不,她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季明月从未想过,有人会把自己的伤痛剥开展示给她看,然后安慰她:“我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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