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之后,几乎没有人会在他的课上打闹了。
课堂再次恢复了它本有的秩序。在那之后的第二节课,Ramone很潇洒地回到了他的课堂,套着一件修身的风衣,神采飞扬。
他穿衣很洒脱,丰腴的羊绒被他往上一推,就在手腕口层层叠叠地堆成一道浪,细得可见骨节的手腕是岸边的礁石。但很快,教室的闷热就迫使他将那件风衣脱去,搭在旁边的办公椅上。白衬衣下,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鼓起又隐去。
确实快入冬了,整个香港都不由自主地冷起来。在传言里,香港没有春秋,气温在极端的冷与热之间反复——此言不虚,但一年中仍然有那么几天将冷未冷,街上行人上半身已经穿上了羽绒服,下半身还在穿短裤。
这时候,这件当之无愧地称得上时尚的风衣,在他们之中显得格外帅气。
谢无艳自己简单地套了一件棒球外套,厚实得让她可以在全年无休的空调里稳坐第一排,而无惧直直吹来的风。这样一对比,她也有点羞赧——怎么工作了的人,反而比他们会享受生活?
她分了神,悄悄地绕过他的身影,去看那件正随意地仰躺在椅背上的风衣。哪怕她审视地用目光扫遍了它的表面,也找不到一丝起球的痕迹,连折痕都板正而挺拔。
一个念头闪过谢无艳的脑海。
她将桌上资料简单地搭起作掩盖,打开了电脑。同桌好奇地凑到她旁边,看她快速地在浏览器里输入Loro Piana,进入官网。
两个人在男士成衣的网站稍微划了划,答案昭然若揭。
“是……这件……吗?”她艰难地,对着8开头的五位数价格,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这件……吧。”对方露出回忆的神情。
两人相顾无言。
随着愈发响亮的皮鞋敲击地面声,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两人齐刷刷地猛抬头,发现Ramone正在低头看她的电脑屏幕——
谢无艳脑海里感谢了千遍万遍开学时的自己贴了防窥膜。她尽量隐蔽地按下快捷键,切到课件的页面,再将电脑转向他。
Ramone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旋身走开了,继续在教室里巡游。
或许是他自己也很喜欢上课开小差,让他们自己读点资料的缘故,他对学生走神的行为容忍度很高。打个响指又不惩戒,充其量算是逗她玩。
当然,Ramone自己看起来无所谓的态度是一回事,他上课时突然积极的学生是另一回事。他回头看时,一整个教室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转笔的,玩手指的,看电脑的全部停下了。他们真的在听那堂课。
这就算是道歉了,Ramone笑纳了它。
Jeffery自己的道歉姗姗来迟,他很不好意思地,十分窘迫地被他的朋友推到了R面前。彼时Ramone刚下课,迎面撞上踉跄地冲出楼梯间的Jeffery,第一反应是扶住对方。
当然,他抱着的教材也毫无意外地洒在了地上。
Ramone没有发怒,只是说了句稍等,俯下身很仔细地将纸片重新揽回臂间。Jeffery的表情更惶恐了,几乎随时要逃跑,不知所措地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对方以一种好整以暇的神情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他脸憋得更红了,硬生生地挤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我不会再犯了……”
年轻的教师很轻松地笑了:“你不用向我道歉,奖学金的名额已经确定了。”
Jeffery更慌张了:“不、不是……”
“放轻松。”他拍拍他的肩。“我也曾经是高中生——当时我也不怎么喜欢上课。”
最后Jeffery还是狼狈地离开了,重新回到朋友的队伍中时,像终于找到南下队伍的候鸟。他们勾肩搭背地在喧闹中下楼,话语中不乏对他的嘲弄——但反常的是,他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全都没有反驳。
别人聊着这件事走进教室时,谢无艳刚好在写Ramone发的作业。
比起给学生灌输知识,他更喜欢让他们自己去研究,去接触那些对他们来说显得为时过早的学术期刊和大部头,去图书馆的丛林里翻找可用的资料。
对于想要获得更深的知识的求索者,他来者不拒,愿意将自己毕生所学悉数传授;如果学生只是想要拿到好成绩,他也乐意为浅薄但达标的论文们打上一个漂亮的分数。
这次的作业慷慨地留出了两周让他们完成,题目是研究任何一个21世纪内的,联合国麾下的人道主义项目。
“在联合国的前身——国际联盟里,人道主义援助是一个常常被忽视,但也鲜少被诟病的分支。相比起它屡遭败绩的维和行动,甚至算得上是成功的……”
她咬着下唇,开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保护和处置战争留下的难民,正是一项从国际联盟起便成为惯例的事业。”
接下来要写什么?灵感戛然而止,她只得抱着电脑去图书馆。
赶到那个自己常坐的位置时,谢无艳才发现隔壁桌端坐着一尊大佛。Ramone很悠闲地拿着一本书读着,时不时端起拿铁啜饮。
看到谢无艳落座,他转过头,挥了挥手。
这就是邀请她去唠几句的信号了。
她认命地把电脑和书包放到桌上,尽量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对方拉开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你今天下午没课吗?”Ramone十分自然地攀谈道。
“是啊,”她笑着感叹,“不过还不如上课去呢,又要赶作业。”
“不会是我的作业吧?”他打趣地问,“我会因为侵占你的休息时间而感到愧疚的。”
谢无艳脑里天人交战几回合,最后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Ramone仿佛读出了她表情中的苦恼那样,十分上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以一种认真的姿态看向她。
“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吧。”他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距离太近了,她闻到温暖而丰饶的肉桂。夹在丝丝缕缕洁净而干燥的木质香气里。
一时间,她有点恍惚了——到底是他咖啡的香料在作祟,还是这本书如此年老,以至于书架的气味都被它吸收了九成?
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Genevieve?”
恍然如梦初醒。
“抱歉,”她下意识地咽下口中唾液,让脑海里的思绪徐徐流进话语。“我这次选的是联合国妇女署的一个项目,主要是利用区块链技术……”
那是一个在记忆里尤其清晰的下午。伴着从百叶窗里投下的,隐隐绰绰的阳光,两人聊了很久。从这次的作业聊到上次的考试,再聊到他曾经读过的书。
Ramone是个很健谈的人,也是个很善于聆听的人。他会撑着头,眼神直直望向她,聚精会神地思考她说的东西。比起用言之无物的内容填充对话,他们更经常停下来思考,在一段漫长又短暂的空白后,继续交谈。
这个很纯粹的下午,她的人生里鲜少有人再为她奉上。
在她未来的人生里,还有很多人会轻佻地降临,向她索取一个吻,一个共同度过的良宵,一枚她青睐的勋章。
不带情欲意味的促膝长谈,却是绝无仅有的。
二十七岁的谢无艳不能告诉十七岁的谢无艳,那是一个很难再拥有的瞬间。正因此,以为青春仍然无限的少女没有记住那个场景,没有记住散开的卷发和滑落的圆框眼镜,只留给未来的自己一个模糊的美丽幻影回忆。
不过,长大后的谢无艳会对着巴别塔图书馆瓶身上仿制牛皮纸的标签出神。
那天他袖口的香气来源仍然是个谜题,她问了调香师朋友,对方从满墙的展示柜中取出这瓶给她试。
“不像。”谢无艳说,“他的要更甜一点,甚至是发腻的……像是他刚从一群喷着甜香的女生里挤出来那样。”
对方露出一种明悟的表情。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除开老生常谈的body chemistry,只有这样一种可能。”
谢无艳屏息凝神,仿佛等待神的审判。
“你所谓那个下午的气味,压根不是他一个人的。”他问,“难道你高中不喷香水吗,谢大小姐?”
啊,原来是这样。谢无艳模模糊糊地想。
一个多事之秋的下午,一段美好得不真实的回忆。
原来她自己也在那个场景中,在她所凝视的他的眼中,成为了画面的一部分。
“你喷的什么?”朋友好心地问道。
“不,不重要。”她摇头。“刻舟求剑而已。”
她不会于2023年的秋天在香港坠入爱河——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然而彼时,他们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