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崇文风起
“ 峥嵘……”
“闭嘴!”赵柱的话音刚起,就被石峥嵘给恶狠狠断掐。
“这都多久了,怎么这个坎儿还没过去啊?”赵柱伸手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过去,怎么过去?都知道是个坎儿了,一条深壑明明白白摆在那儿,拿什么来过?”石峥嵘双手枕着头无力的爬在窗棂上,心里愤愤然暗自吐槽。
时下兴起的“重文抑武”风终究还是刮到了川陕四路。
所以不管是利州路,益州路还是夔州路,特别是石峥嵘他们所属的梓州路,全都自上而下兴起了一股崇文之风。
是个人都要拽上几句文,附庸附庸风雅,不然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沦为细支末流。
而肚子里的货就那么多,大家是绞尽脑汁想倒也倒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办?那就学呗。
偏偏屯军所大老爷们不缺,文化人却得掰着手指头数。大伙儿在且耕且戎后又自觉开发出了“且抢”的学习策略。
于是乎那些个平日里弱不禁风的“麻杆先生”在历经了拖,拽,扛等一系列有辱斯文的热情簇拥后,泣不成声的齐齐告到各自上官处。
上官们不知情吗?知晓,怎能不知!可是上官们也难呐。
甚至于参加治下成功拉人后的窃喜小酌宴都不知道有多少次。
没办法,僧多肉少啊,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那些都是私底下的行事,现在被摊开摆在明面上来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
偏偏夫子难求,刺史,团练,防御层层上找。
求过,闹过,甚至撒泼打滚过,答复均为:在议,尽快,安心……可这心一直悬着,按都按不平呐。
文人稀少,全国同之。然后这川陕四路又是出了名的西南野蛮之地。从来都是被发配的居多,自己主动请缨过来的简直凤毛麟角。更别提现如今身价直直呈上升趋势的文人墨客。
据说最后还是四大都督在一次酒足饭饱后达成一致:各屯所建学堂,从娃娃抓起,娃娃回家再教莽夫们。
而夫子呢,在上头拨人下来替换前,实行走班制,往返执教于各营地间,尽可能一碗水端平。
于文人来说,虽然还是劳累奔波,但好歹有了侍卫和车马的加持,再也不用担心走半道上被套头的惊悚,勉强能够接受。
于各军士来讲,抢到夫子后之乎者也听得头疼,抢不到又丢人丢面儿。
现在好了,学习的压力给到自家娃娃们身上,至于之后自己学与不学,那又是另外的故事。
当下真是皆大欢喜。
怎料得四位都督中宜州路,梓州路两位顶头上司是“妻管严”,于是在内子一番“木兰尚且能从军,屯区女儿怎会不如男”的撺掇下,大手一挥,把治下女娃娃们也纳入“扫盲”范畴。
余下万年和稀泥的利州路紧紧跟随,百般不情愿的夔州路见大势已成,也只好随了大流。
自此,整个驻军的明面上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第二节名字风波
而石峥嵘,就是被迫在这一大环境中锋芒毕露,一跃为大众熟知。
起因是一名老夫子,老学究的首次授课。
与以往一上来就拉出三字经让大伙儿朗朗上口诵读不同的是,这名老夫子以学生自我介绍为主,并且要对每一人挨个进行点评为辅。
军屯所嘛,武力值拉满,文化程度实在不敢恭维。
三字经好背,跟童谣似的。但是自个儿的介绍却难了。
大家伙儿憋红了脸,文绉绉的模块式拉锯出:
姓章,文章的章,名继业,继承家业的继业。
姓李,李子的李,名敢,勇敢的敢。
前面开头的人给大伙儿做了一个不太容易的示范。夫子没有明确的不悦表情,后面的人便都紧紧跟上。
好听一点的“承宝,耀祖”,上不得台面一点的“王三,铁蛋,”都被拉出来提溜了一遍。
营帐里偶有窃窃低笑声,但大哥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还不是很出格。
就连赵柱都绞尽脑汁的来了一段:”姓赵,赵钱孙李的赵,柱是顶梁柱的柱。”
老学究闭目捻着花白的胡须,微微点头:“好,顶梁柱好啊。‘乾坤独断众流长,主心骨在君胸臆’。”
“下一位。”
下一位很不幸。
“姓石,峥嵘,峥…嵘…”石绒真绞尽脑汁没牵扯出个有关联的东西来。
“真容真容?”节奏被搅乱,老学究纳了闷,“是何复称?”
周围憋笑着发出的噗嗤声七零八落。
“石峥嵘”只听得一声大喝。石绒真的牛性子也上来了。
老学究被吓了一激灵,脱口接道:“‘岁月峥嵘何惧难,铁骨铮坚自少年!’好名字,好儿郎!好!好,好……”
老学究声音弱了下去,睁开眼定睛在场中唯一一位站着的小娘子身上。
“峥嵘好儿郎呢?”老学究不死心的问道。
“在这儿呢!”石峥嵘翻了个白眼。
大都督说是建学堂,可是却没有钱款划拨,所以各军屯所因地制宜基本上都是一块儿空地,一顶营帐交差。
石峥嵘所属的梓州路为显重视,特意把学堂营帐搭建在了屯区较为中心点位置上,美其名曰‘以中心点为辐射,而惠及四周’。
于是这天,孩子们的笑声掀翻了营帐。每个人都可能是笑话的时候,更加突出的另类就会成为集中的导火索。
大家不懂何谓岁月峥嵘,但是军队的铁骨铮铮却是非常明白,更兼之出自遍寻好儿郎得一小女娘的反差中,不隔音的帐篷将这一段传遍了整个屯区。
“听说了吗?有个叫‘峥嵘’的娃娃很不得了。”
“知道,知道,是个女娃娃。”
“不是好儿郎吗?”
“什么呀,吼声如钟的女娃。”
“听说力气贼大,怕不是有八尺之高吧?”
“据说把老学究,就是年纪最大的那位孔老夫子,吓得把胡子都揪下来了。”
“哟哟哟,那得多疼啊……”
“你们知道什么,我隔壁邻居家的二狗子当时就在现场,听说是金刚怒目,夫子是哆哆嗦嗦……”
第三节名字风波后续
之后在一片已经失控的“听说”声中,老学究夫子很是抱歉的抽空亲自来到石峥嵘家中,认认真真且絮絮叨叨的进行了一番不知道是宽慰还是自我检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荃荪孤植,不以岩隐而歇其芳;石泉潜流,不以涧幽而撤其清……”
…………
好一大通拽文,父亲当值不在家中。
石峥嵘和母亲李氏不懂装懂的似小鸡啄米般点头洗耳恭听。
末了,两人毕恭毕敬扶颤颤巍巍的夫子上了专属接送座驾,然后伫立目送直至远去。
返回小院,驱散周围看热闹的街坊,关上门。
石峥嵘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时脑子周围仿佛还有挥之不去的教导声。
“你家夫子到底想说啥呢?”母亲问。
“谁知道,可能让我好好学习吧。”石峥嵘看着一向以贤惠著称,持家有道但一学习就头晕的母亲,无奈的回答。
“你别是惹出什么事来了吧?”母亲的担忧尤在。
石峥嵘看着母亲略有些紧张的双手抓紧衣角,微微皱着的眉头。
“我能惹出什么事?还不是你们给起的好名。”石峥嵘暗自埋怨,并没有把话说破。
说了又有什么用?据说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取的。不知道是他随口的一说,还是有经过深思熟虑,反正石峥嵘所知是在自己一生下来,就有了这个称呼的。
等自己稍微懂事点,也曾觉得名字听起来不怎么好,感觉不如宝啊,花啊,清啊,玉什么的柔性。
便试探性和母亲提过改个名试试,结果被父亲给狠狠训斥了一番,母亲一点都没有站自己这边说上一句话。
石峥嵘也就懒得报什么想法了。将就着过吧。反正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名字就是了。
夫子的亲临,如太阳般光芒四射。这是后来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集体总结后告诉石峥嵘的。
太阳普照大地,更何况还有四射的光芒,那叫一个醒目和耀眼。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趁着这波热度,石峥嵘也无可厚非的再一次刷新军屯所的认知。
“那个‘好儿郎’石峥嵘可真厉害,夫子都上门道歉了。”
“道歉?为什么道歉?”
“我怎么听说是准备重点培养,专门家访啊?”
“不是不是,我知道的,她家隔壁邻居三婶的侄女她老公的儿子亲眼所见,是去拜码头的,你想啊,整个一猛女,不和解,万一哪天发飙……”
“我就说那女娃娃不一般。”
“那是,咱们军屯区没有废人!”
“天啦,峥嵘一怒,拳打夫子啦!”
…………
石峥嵘常想,为什么屯里传信的时候,不管千里还是万里,宁可设置驿站,宁可不停更换战马,马背上的人却是从来不换。
肯定也是吃过一次次亏,上过一回回当,才最终总结出来的。
这人传人,人传话,是真的能三人成虎。如果这次虎的不是自己的话,她倒是也能开开心心一起吃个大瓜。
第四节期待新夫子
“明天我来叫你。咱们一起去学帐吧。”赵柱说。
不知道是哪一位大才开的头,把营帐搭建的临时学堂简称为“学帐,”然后这一称呼就被通用下来。
石峥嵘懒懒散散的扯掉一根自家篱笆上凸出的枝丫,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这总躲着不去也不是办法啊,我回来教你,压力好大。你提的问题,我根本答不出来,想帮你请教夫子,又老记不住。还是你自己去上学吧,你那么聪明,什么都能懂。再说了,”赵柱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
“咱们屯所要来新的夫子了,常驻!关键她是女的。”赵柱强调:“川陕四路唯一的女夫子。”
“听谁说的?”石峥嵘来了一点点兴趣,好奇道。这么长的时间里,夫子来来回回,有老的,少的,中年的;胖的,矮的,难看的,女的夫子,别说见了,是听也没曾听过。
“上头呗。自愿来的,指定咱们这儿。走的都督夫人的路子。”赵柱一脸得意。
“据说是这个。”赵柱与有荣焉的竖起大拇指。“现在可多人想到咱们屯所来沾光呢。”
“好,明天你我同去。”石峥嵘应下。
赵柱也不含糊,得了令,兴冲冲翻下墙头。
石峥嵘转过身,刚好看到母亲从屋内出来。
“柱子走了?”迎面而来的李氏问道,“都快开饭了,怎么没留他一留?”
“留啥?就他家那两步路。”石峥嵘回过头叮嘱,
“娘,明天我要去学堂,有新夫子来。这次好像是会固定下来了。”
“又要换新夫子?那可要好好准备准备,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之前那位夫子呢?”
“不知道,应该去别的屯所了吧。柱子刚刚说新夫子是女郎,上京过来的。”石峥嵘明显有一丝丝快乐的小期待。
“女郎?上京那么远?一个人来?这,这,怎么会这样?”李氏整理着蔬菜的手突然停下来。
时不时的换夫子,李氏能够接受,毕竟文人稀少的难,每个屯所都在上演。但是夫子是位女郎,她就非常难以接受。
“她是犯了什么错误才流放过来的?她有那个资格来教你们吗?跟着她能学个啥?之前的老夫子不就很好?为什么要换?一个女子,能懂多少?”
“娘,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咱们这儿很差吗?一个女的怎么就不能来了?是会崩天还是塌地啊?”石峥嵘很无语。
在她母亲的观念中,身为女子就应该遵守闺门礼仪,谦逊谨慎,守贞如一,做到“夫尊妇卑,夫义妇顺。”偶有抛头露面可以,但是行着男人们的事就是逾矩,就是不对。
石峥嵘实在想不明白,外祖家也就是一般的小手艺商人,母亲那一套大家闺秀式的作派从哪里来的。
何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在军屯所扎根这么多年了,还没被同化过来?
不能指望她也像赵柱他娘挽着袖子骂街;像宋文之他娘温文尔雅,好歹也别老是骨子里立不起来,觉得女子就总是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的。
第五节初见新夫子
未经官方通报的新夫子传闻如长着翅膀般飞遍了屯区每一个角落。
看样子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因为今天的学帐里,大家都穿上了过节才会穿的衣服,彼此相望,都隆重而局促。
石峥嵘看着学帐中衣着簇新的同窗们,拉扯了一下自己如常穿着的七分旧衣襟,拜母亲的愤然不平所赐,自己又一次格格不入了。
好在事可一,可二,多来上几次,石峥嵘也麻木习惯了。倒也不会觉得特别的难受,所以别扭的小感触来的快,也去的快。
“嵘嵘,快过来,坐这边。”赵宝珠拍拍旁边的空位,“一直给你留着呢。”
整个学帐里“嗡嗡”声不断,大家都左右攀谈着交换自己的信息加以融汇。
良久,咣嚓咣嚓的铠甲伴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学帐里顿时瞬间悄无声息。
“哟,今儿个这么齐整?”掀帘子进来的是一身正式戎装的观察史赵明,赵大人。
因为平日里最是亲和且胖乎乎的自刷好感,有熟悉的娃娃马上接嘴道:“比不上您呢,束甲绊都快系不住啦!”
学帐中欢笑声一片。
“贫!你们接着贫。”赵大人“哼哼”几下,侧过身,小心翼翼的将帐篷门帘高高掀起。
“来了,来了……”孩子们屏住呼吸,紧张的目光聚集在门帘处。
此时所有人的听觉,视觉都在无限的发散,扩大,时间像静默了一般。
感觉过了好久,久到深吸进去的气,再没结果就要憋晕过去人的时候,
新夫子进来了。
如果是文人,大概会描述:只见来人肤如凝脂,细腻如丝,仿佛春日里初绽的桃花,透着淡淡的粉红与光泽;眉如远山含黛,眼波流转间,既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清澈,又藏着深邃如夜的智慧与柔情。发髻高挽成轻盈的云鬓,簪以通透的灵玉,每一缕发丝都散发着古典的韵味与雅致。身着轻纱罗裳,衣袂飘飘,随风轻舞,宛如仙子下凡,步履间流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飘逸与灵动。
她或应坐于窗棂之下,轻抚古琴,一曲高山流水,悠悠扬扬,不仅诉说着千年的故事,更将那份温婉与才情展现得淋漓尽致;或应执笔丹青,于宣纸之上勾勒出一幅幅细腻的景致,将内心的情感与对美的追求,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
如果是诗人,应该开始吟诵:“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晏几道《生查子》”
可惜学帐里这些人都没有。
学帐里只有一群大眼瞪着小眼,高矮胖瘦,年龄大小参差不齐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没有一丝响动的学帐,连风都悄然回避。呼吸声似乎也已停顿。谁也没有打破这酣然的静谧。
第六节谢灵羽
自诩已经见多识广的谢灵羽终是在一片水汪汪的眼波中愣了心神,纯净,是谢灵羽脑子里唯一剩下的感触。
之后在一阵整齐的“哇”声中谢灵羽恍惚了过来。
下意识的轻点下颌,扯动嘴角,露出几份生涩的笑意。
于是乎,营帐中齐刷刷的又响起一阵“哇……”声。
任是谁都不会在纯真的稚子面前竖起坚硬的壁垒,更加之某些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快擦一擦,口水,口水。”
“让开,让开,挡到我了。”
“仙女……”
“我是在做梦吗?”
“我要带娘亲来看仙女夫子。”
…………
“丢人的玩意儿们!”赵大人恨铁不成钢。完全已经忘记了他自己初见谢灵羽时的失魂落魄,以及现在的盛装以待以博好感也应该属于同样丢人的行为。
赵大人高声下达口令:“列队!”
军屯所的娃娃们从小就习惯了听号令行事,下意识的行为快过脑子。
集结还算迅速。
谢灵羽顺势扶好其间挂在最末尾,差点自己绊倒自己的的小不点儿,成功收获了一张豁着牙,流着口水,笑眯了的大圆脸。
“郑重介绍一下,”赵大人清清嗓音示意,“这位,就是从上京来的谢灵羽,谢夫子,以后你们就由她管教了!”
谢灵羽还在纠结“管教”的二字是否妥帖。
在场的孩子们已经整整齐齐的躬身行礼:“谢夫子好!”
“你们一定要听谢夫子的话,让干啥就干啥,不然……”赵大人晃了晃斗大的拳头后,气势如虹的让出主场。
“谢夫子,小崽子们就全交给您,辛苦啦!对他们不用客气。任打,任骂!他们皮实得很。谁若给您委屈受,我一定教训他!”
同事不同人,赵大人的声音不自觉的轻柔下来。
“知道了,谢谢你。”谢灵羽空灵的声音响起,像是一股清泉,清澈悦耳,让人心旷神怡。
“嘶……”营帐里顿时响起抽气声一片,以及满满的不可思议。
“人美,声音也美。”
“怎么这么好听啊,好温柔。”
“我娘亲说话能压三个,不,十个夫子。”
“我敢说你打个嗝都比夫子声音大。”
“你怎么这么粗鲁?”
“怎么了?我差点说你放个X的呢。”
……
“安静。”谢灵羽实在没办法再继续放任听下去。
这里,和遥远的那个玉陛金阶热闹世,商贾云集市场旁的繁华上京区别真的是太大了。
谢灵羽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用在心里绕个弯,纯粹用最直观的感受表达出来就行。
这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谢灵羽觉的很是稀奇。
果然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单看远嫁过来的手帕交都督夫人,说是条件恶劣的地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反而越活越年轻。一看日子就是过的很是滋润和舒心。
反观自己,红颜未老,心先死。
所幸及时止损,来到这里,是多么的正确。
这才第一天呢,眼角笑的都快出褶子了。
谢灵羽暗自为自己的决定庆幸。
第七节改名
时间缓慢推动,每一份新鲜都会淹没在下一份未知里。
当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在新夫子面前露过脸后,一切渐渐归于平淡。
毕竟再好的新鲜,也抵不过生活的琐碎与平凡。
时间要往前,生活要继续。
前者有痕,后者有迹。
在这一轮波澜起伏中,获利最大的,应该是石峥嵘。
因为她改名字了。
“真金不怕火来炼,真绒不惧寒霜侵。”谢灵羽说:“坚持本我,本真,很难,但只要在坚持,前行路上就一定有方向的指引……”
尽管不是太明白夫子的意犹未尽,但‘石绒真’三个字一出现,她的目光由忐忑转为了欣喜。
石峥嵘看着桌上力透纸背的娟秀字迹努力默念牢记:
“绒真,石绒真……”
像是冥冥中的注定,“石绒真”三个字一下子就进到脑子里,刻在心坎上。
石峥嵘个人是很喜欢这个新名字的,属于她全新的名字——石绒真。
母亲反对。
哪怕母亲后来也知道了前段时间因为“峥嵘好儿郎”而闹出的笑话,哪怕她能理解石峥嵘的无奈与难受。
她还是坚决反对。
说不出理由,就是不同意。
所幸家里就三个人,
母亲一个人的反对没有任何作用。
父亲秉着夫子说的都是对的,最后拍板而定。
过去的“石峥嵘,”成了现在的“石绒真。”
同窗们对“峥嵘,绒真”的评价是:
“真好,夫子好厉害,颠来倒去都可以念”的高度赞扬。
只有赵柱有点小小的纳闷:“谢夫子怎么想起给你改名字啊?”
石绒真想不明白,
谢灵羽自己也很纳闷。
“是啊,为什么呢?虽说‘天地君师’,但是还是应该保持一定的边界感。自己怎么就轻易逾矩了?”
想不通,明明自己应该秉承一贯的谨小慎微,明哲保身原则,为什么这次莫名其妙就参与进别人的家事里,还是改名这样的大事里去了?
简直就是与自己曾经的处事方式完全南辕北辙。
谢灵羽想,自己骨子里还是潜伏着叛逆的不稳定因子。所以才在看到石绒真那丫头,桀骜,淡漠,眼眸中又透出的倔强与不甘时,一时脑子热,就干预了她的因果。
果然,自己是没有看错的。那轻声低语念出的名字,最终化为了她满脸灿烂的满意。明明只是一个豆芽菜一般的小丫头,霎那间竟绽放了足以撼世的笑颜。
谢灵羽被狠狠晃花了眼。
曾经的谢灵羽自诩容貌顶尖,在那一瞬间,却毫无征兆的被一个纯粹的笑颜比了下去。自己不服输的劲头,却因着这是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效果居然倍感心悦诚服。
最后谢灵羽归结于是军屯所粗犷不拘泥于形式的豪横风气硬生生的将自己给带偏了。
谢灵羽这时还想不到,自己一时的多管闲事,会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将自己和这个自己亲自起名的小女孩会牢牢的牵绊在一起。
所以谢灵羽从最初的莫名其妙后,就将之抛却脑后。
做为一个新手夫子,本身她自己需要学习的都还有很多。
第八节催婚
四季交替,年复一年。
当第一批小儿郎成长为翩翩少年,第一批小娘子窈窕娉婷的时候。
两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一年石绒真十四岁,赵宝珠十三,赵柱和宋文之十五了。
均是舞勺之年。
这一年,石绒真被光荣催婚了。
看着母亲愉悦的送客出门,王婆子商品般的会心打量,石绒真没来由的反感加厌恶。
“别不以为然,先相看起来,有合适的就订下,过礼什么的,需要很多时间,是时候了。”母亲道。
“我才多大?这都还上着学呢。”石绒真简直不可理喻。
“别和我提那个上学!”母亲突然暴怒。
“上学,上学,心都上野了。咋啦,继续上下去,是能自己考个状元,还是能那个啥,‘榜下捉婿’,逮个状元回来?”
“跟着的师夫就不是什么好的榜样,这么大年纪了,还单身一个人没个说法。不学个好……”
“真个儿自己有本事,也不至于上京呆不住。”
“别以为大家不知道底细,越是藏匿,越是问题严重……”
石绒真最怕就是母亲的念叨,特别是直接针对谢夫子的言辞。
谢夫子是在屯里驻足时间最长久的。又因是女子身份,受到的瞩目不言而喻。而关于夫子的传言也有很多:
有形容貌美,人好,气质高洁,所学渊博,见识独到,好为人师……
也有暗传是世家贵女,身份不可高攀。
可惜再好的形容,统统都在其一直独身一人面前成为抹不掉的诟病。
不是没有人尝试,热心说合的,一波接一波。
上至权重望崇的官,如赵大人,下到异想天开的民,如酸秀才等,纷纷败下阵来。
夫子一个都没看在眼里。
所以最终形成了谢灵羽独行独立的特殊风景。
守一间小屋,上一份闲工,
然后春听雨,夏品茗,秋焚香,冬赏雪。
这份闲适,戳了多少人的眼,扎了多少人的心。至少石绒真觉得诋毁谢夫子的人都是羡慕嫉妒她的人。
包括自己的母亲。
因为母亲实在太累了。不只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
石绒真觉得围着父亲转的母亲不能接受有女人能活出自个儿的样子,不为别人,只为取悦自己。可以那么从容的随心而欲。可以自己就撑起自己头上的一片天。关键是天还没有塌,一个人也能撑的好好的。是母亲最最不想承认的现实,因为如果承认了,那母亲自己的坚守无形中就没有了意义。
所以屯里谢夫子的褒贬不一,喜欢她的是真的喜欢,不喜欢的左右横竖看着不顺眼。
还好谢夫子除了平日里的教学,大都不怎么和人接触。完全不听不管不顾周围人的看法。你们说你们的,她自己过自己的。
就像两个世界,这边的防范干扰,怎么也跨越不到那边的闲适安宁。
越是这样,触怒的人也越是增多。人心不可估,人心不足是常态。
你越是去在意,就越会是无奈。
谢夫子的做法,成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奉她为榜样的,虔诚且迷恋,看不习惯的,恨的无处宣泄。
第九节不解
石绒真就觉得谢夫子很好,是那种说不出,可是能看的到的好。
是与周围的人和环境都格格不入的好。
是大家都羡慕着,嫉妒着却够不到的好。
石绒真不是个特别善言语的人,所以对谢夫子的推崇是实实在在的在眼,在心。
谢灵羽一直能感受的到。这个曾经惊艳过自己的小姑娘是满心满意的把自己当目标来崇拜。
“你可不能像我这样,每个人的路都会是不一样的。”谢夫子淡淡的提醒。
“为什么不能一样?”爬在茶案上的石绒真不解。
“因为啊,我没有母亲来催婚啊。”谢夫子难得的俏皮。
石绒真一想到母亲的唠叨就头痛,“夫子,女子的一生必须得嫁人吗?必须把将来托付在别人身上吗?嫁错了又该怎么办?”
“这个问我,我可不能回答。我自己就不是好的表率。可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成家,立业,繁衍生息,人人不都这样做着?这可是亘古不变的千古道理。”
“道理是道理,我懂,可是我不想像我母亲一样。”石绒真缓缓说道。
母亲是怎样的?
母亲是在及笄后一年,带着不菲的嫁妆,嫁给军户的父亲。
然后坐马车,坐小船,不远千里离家而行来到梓州路军屯区定居下来。
父亲因为要练兵,大多数时候都在军队里。母亲总是一个人在家。说是三口之家,其实很多时候是母亲一个人撑起来的。
农闲时摆个杂货铺的小摊,农忙时地里田里一起抓,家里家外从没拉下。
据老一辈人说,母亲当年也是绰约多姿,花容月貌,初来屯区带来的震撼同样是轰动一时。
石绒真现在看到的却是体态发福,满手苍夷,还有市井生活里的闲言碎语。跟老一辈人描绘出来的大不一样。石绒真常常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日子才能让一个人改变的面目全非。
祖上农户出生的父亲至今不识粟与谷,商户出生的母亲已知四季农忙的更替。
父亲日常训练回家,往床上一躺,饭菜递到手边,洗脸洗脚水都依次到位,多一步也是不用走的。
母亲无论房前屋外怎样忙过,都要步步到位伺候周到,一刻不得喘息。
偏偏一个甘之若饴,一个坦然受之。
石绒真曾搭手母亲的劳作,被父亲嫌,被母亲厌,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不心甘不情愿的当个发愁的米虫。
家里不能有谈笑风声,不能哼歌小调,只能有父亲的抱怨咒骂。
母亲头疼是为装病,母亲疏忽是为偷懒,母亲照顾不周是为敷衍了事……
父亲不喝酒,但是谩骂声并不会少了去。唯一可庆幸的只能是他多只动口,不动手。
石绒真不喜欢祖父家来人,因为不管她如何的客气懂礼,都会被挑剔,都会在他们走后,被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石绒真很喜欢外祖家来人,他们对她的喜欢是真喜欢。
可是父亲次次的垮脸,日渐难听的话语,外祖家也就渐渐的不走动了……
第十节不值
石绒真曾悄悄问过母亲,嫁给父亲,后悔吗?
记得当时院子里阳光正好,微风徐徐,母亲坐在竹子编织的小椅子上,腿上搁着个竹篓,手里一株一株清理着矮黄,嫩绿的叶子,白腻的根茎。
闻言,母亲择菜的手有一丝停顿,眼神有片刻的迷茫。那个时候,石绒真都以为母亲会和她祥细的说点什么。
结果等了半响,母亲垂下头,继续刚才的择菜动作,完全无所谓的说:“想这些干什么?你爹已经很好了。”然后,再也不肯将话题继续下去。
很好是多好?
好在哪儿?
好在没有不良嗜好,好在不会打媳妇儿,好在不会在外拈花惹草,好在每月俸禄全交?
如果这些就是所谓的好,那李敢的父亲哄她娘子的草编花环,章继业的父亲回家后的欢声笑语,赵柱父亲的唯妻命是从又算什么?
小时候的石绒真不会想,长大了的石绒真想不通。
想不通别人家为什么不管是鸡飞狗跳还是嗤笑怒骂,都是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热热闹闹;想不通自己家为什么只能是父亲一个人发言,自己和母亲多说几句话都会挨骂。
想不通为什么做事最多的母亲反而在家不如在外的开朗,在外人人称为老实的父亲在家的言语会是那么尖酸刻薄。
一团和气从来就不曾属于自己家,在那不大的家中小院里,是一贯的沉闷低气压。
石绒真想不通,既然过的不愉快,为什么又要继续生活在一起。
时下连寡妇再嫁都是鼓励的,军屯区因为特殊的人群环境,女子更是比别的地方还要自主独立一些。母亲又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守着这么一个时刻作践打击自己的人干嘛。
按理说母亲千里迢迢远嫁这里,不是父亲亲自上门求娶,没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在,开明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不是同意。
既然娶了,后来怎么又过成了这样?
石绒真知道,错过了这次和母亲的谈心,就不会再有得到真正原因的机会。母亲太过好强,心里藏着的事情太深太深。
曾经有一次石绒真在父母房间找东西的时候,翻出了一支年代久远的“鸡距笔”。她兴冲冲的拿出来问道:“娘,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和我用的‘散卓笔’不一样?”
当时父亲正好训练归家,院子的大门刚推开一半。屋子里石绒真高举着的笔还没待递到母亲跟前。然后石绒真看到母亲大变脸色后的慌乱,以及父亲急冲冲的快步上前,以及迎面而来的狠狠一记耳光。
之后的事,石绒真记不清了。笔是什么时候被父亲拿过去的,然后放在了哪里,母亲是怎样跟进里间反复辩解的,以及传来甩东西砸门的声音。
石绒真只记得“嗡嗡”的耳鸣和嘴里腥甜的味道。
那是石绒真第一次从母亲那里听到:“别动那支笔,那是他以前那位送他的礼。”
以前那位是谁,石绒真私下里到处问过。没人说个清楚。
石绒真想,或许送出那支笔的主人,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石绒真替母亲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