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世间能替修行者招魂的只有我一人!”
容尘突然压低声音,沉沉强调着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方从辛听着这话突然想起刚才方七提到的伥伶族,一个以制傀儡为生最终却惨遭反噬近乎灭亡的族群。
在伥伶族绝迹之后,傀儡一词近乎消失于无极大陆,所以方从辛在见到林诸身后的红线才会感到惊讶。
但照面前这人所言,他应当是伥伶族仅剩的后人,所以替林椴青炼制林诸的人又是从何而来。
方从辛发觉自己在深山中呆了一个月后,交州局势已然变了又变,增了许多新鲜玩意,让她琢磨不清。
她看着对面容尘,诈到,“你是伥伶族人?”
容尘一愣,他没料到自己身份会这么快被人指出,方从辛话中虽带疑惑,但语气却是十分笃定,让他不禁思考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容尘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你会招魂?交州城内虚假执业可是要进城主府受三十鞭的。”
“无极境内,能招魂的也就只有伥伶族了,不是吗?”
方从辛瞥见容尘唰白的脸色,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总是要见些人心叵测的。
“招魂我亦可以学会。”容尘嘴硬反驳。
“天赋技能你如何学?”
“……”
“你到底想干什么?”
问这话的人突然变了,由方从辛变成了容尘。
“你知道伥伶族为什么只剩你一人吗?”
方从辛没回答他的话,自顾自问道。
容尘不知道这话的目的,只是不解摇头,他自幼住在北部偏远之地,身旁无一同族人,没人告诉他族群的历史。
所以在听到方从辛接下来的话时,他面露怀疑,握住拂尘的手青筋浮现。
“因为无极人厌恶能炼造傀儡,吸收他人灵力之人。”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伥伶族成了无极修士围追堵截之人,凡见之必不留活口。
方从辛说话的时候加重语气又放慢了语调,倒真像是深恶痛绝的样子。在容尘觉得不对转身要离开时,圆桌前的方从辛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挽起外袍宽大的衣袖,然后拿出一枚灵石扔到地下,她手中又忽而出现一根带绿芽的柳枝,随着动作在空中刻出一道七角阵,灵石落,禁制成。
容尘还未迈开步子,人就这样被禁锢在原地。
“我收回方才那句话,也可能是因为你太蠢了。”
容尘瞪大了双眼,这才发现包间四周都零散地摆着一些灵石,他进来时看到这亮晶晶的布置还以为是这酒楼为求高级放置的,谁料是方从辛这人设的陷阱。
明明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姑娘,为什么心眼子比他的还多。
他怒道,“你抓我干什么,我又没炼傀儡,我长这么大都没杀过人!”
“放松些,我就是想找你谈谈。”
方从辛身子后仰,倚在躺椅上,右脚在地上轻点,一身姿态带着些自信与轻慢。
她修为再不高,神识总是有用的,不至于进城时身后跟了个小尾巴都不清楚。她不知道容尘的目的,便一路看着他的所作所为,偶尔来些刻意的交流。
登香楼楼梯头的这间房,窗户恰对街道,方从辛只要伸个头就能看清容尘一举一动,他都跟到这地步了,方从辛总要弄清楚原因,免得被人暗算都不知实情。
“跟着我做什么?”
方从辛身子前倾,语气危险,大有说的不满意就一刀干掉的意思。
“……”容尘面色难看,他方才试了下,禁制比他师傅做的监狱都牢固,他断然没有成功逃脱的可能,就算逃了,这登香楼的装饰也要被他破坏的七七八八。
到时候他才真的是穷困潦倒,死路一条。
容尘只好嗡着声音,说出缘由,“找它。”
他指向一旁无聊发困的方七,道出他来交州的原因,“它身上的残魂应当是被我同族剥离出来的,我想看看,好找出那个人。”
“找到后做什么?”
容尘快速看了眼方从辛,确认她脸上没有厌恶的情绪时,才流畅开口,似是练习了很多遍,“凡伥伶族人,不得攫取生魂,用作它处。凡违背者,脱离族籍,废去族内传承。我要替伥伶族除去叛族者!”
这话说得坚毅,从容尘耷拉下来的身躯说出来也丝毫不显突兀。
“里面那人的魂魄若是不及时找回,很可能会被我那个族人……”容尘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化成灵力,然后吸干。”
方从辛肉眼可见地愣了会儿,她好像低估了林椴青的狠心程度,从林诸被炼成傀儡至今,起码过了三四天,这得是多磨蹭的人才能将林诸魂魄留到现在。
她当初确实应当先问到解药位置的,失策了。
“什么?你是说我被吸干了!”
“姓方的这回我真没救了,我死了,难为你没有解药也得被毒死,哇——”
方七不知何时将林诸放了出来,以至于桌上的鹦鹉突发恶疾,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胸前羽毛揉乱哭湿。
更烦躁了,方从辛皱眉将林诸拎起扔到容尘面前,“看看还有救吗?”
解药没到手,人该救还是得救。
“有点,但不多,他与其他几魂的联系还在,但魂魄被封印住,我看不到其他信息,也就招不了魂。”
容尘看着哭泣的鹦鹉,心有不忍,但还是诚实道,“而且他胎光要散了,再不去身体里蕴养,就会烟消云散。”
林诸听到这,已经心如死灰,开始盘算起他娘交给他的、现在他也拿不到的、甚至是谁也拿不到的,房产地契和灵器丹药。
“所以绕了大半天,其实你没什么用,魂你招不了,身体也不用你找。”
“还生生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方从辛手中蓦地出现一柄弯刀,她脸色渐冷,笑容浅淡,“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在场的一人一鸟均呆愣在原地,林诸幸福并痛苦的清算被打断,他紧紧屏住呼吸,不敢再出声。
相处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见方从辛露出杀气的模样,他现在在严厉反思自己之前说话的态度并且为此感到后悔。
比起林诸,现场更惊恐的是容尘的,人生第一次遭遇威胁,他腿有些发抖,颤着嘴说道,“魂魄找到了还得炼化为一体,不然会神经分裂,不然还是让我留下?”
容尘原以为方从辛只是一个修为稍低的修士,但现在看她这流畅的设阵手法,直接的威胁手段,他更愿意相信她是一个隐藏修为的大能。
若是林诸知道容尘的想法,他大抵会迅速纠正,因为方从辛修为确实不高,能活到如今全靠那点画符设阵的手艺。
方从辛点了点林诸还在摇的头,“想不想精神分裂。”
林诸呆住,僵硬摇头。
方从辛眉一挑,起身,“还不傻,可以救一救。”
“走吧,先去收回你快僵了的身体。”
她又看向容尘,随意将脚边一块灵石踢走,让他重获自由。
“刚刚吓吓你,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和平相处的。这一袋灵币算是我雇你的订金,你只要保证林诸这厮安然无恙,剩下的我会在事成后一并给你。”
方从辛杀不了容尘,在她第一次感受到容尘时她便知道了这一点,但要想让人更可靠一点,稍稍震慑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容尘身上承受的压力骤然松解,他收起钱袋,感受着背后泛起的一层薄汗,有些后怕。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谨遵他师傅的教诲,打不过就认输,也算是不辱师门。
但回味一下,容尘突然觉得自己受的罪可能白受了,“你既然决定与我交易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如此反复,不是太耗时了吗?”
方从辛回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会相信路边一个明显是骗子的神棍吗?”
容尘脱口而出,“会,因为我师傅就是,我信他。”
“……”
方从辛不想再理,打算离开。
容尘跟在方从辛身后,默默脱下了那件闪人眼的金线外袍,并极为小心地将它折好收起。
见方从辛眼中透着疑惑。
他打着哈哈,“装阔之用,见谅见谅。”
莫名被定下归属的林诸则是飞到容尘的肩头,一人一鸟僵硬地跟着行走。
几人交流这段时间,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路旁的街灯也已亮起,在窗口上映出火光的影子。
登香楼的生意也是真正红火了起来,客人络绎不绝。
桌上的饭菜虽已搁置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因其特殊的保鲜技巧,卖相变化并不大,仍透着馥郁的香气,不禁勾起人的食欲。
容尘咽了咽口水,强制让自己挪开目光,迈着步子跟上方从辛的脚步。
他很想开口说,让他留下来吃完再走,但他开不了口,只能默默目送那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食物,然后便悲催的一头撞上了隔墙,清脆与沉闷的碰撞声并存,好头与好墙。
容尘怀疑自己今日行水逆,不然怎的赶上了所有倒霉事。
下楼空当,方从辛靠着右侧走,一群华衣公子忽而从左侧蜂拥而上,将楼梯占了大半,最前方被拥护着的是个很熟悉的人。
林遐祎,林椴青与秦袖的长子,外人心如明镜,都称其为林少主。
此时这一行人正商议着林家家事,林遐祎虽笑着拒绝但并未阻止。
“这李府上门来要林诸那厮,不会是存心与林家过不去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李家如今式微,有什么胆量跟林家抗衡。把林诸那废物给出去,权当全了两家心愿,这不好吗?”
“要我说,就不能给出去,给了就是低一等,那李润竹好歹是宗门弟子,说不定留着些灵器正让李家觊觎!”
听着话,方从辛并未放慢速度,只是临下最后一节楼梯时,恰回头便与上方的林遐祎对视,对着那轻蔑审视的目光,她平静地收回视线,抬脚离开。
容尘则及时蒙住了林诸的鹦鹉嘴,防止他破口大骂,林李两家的纠葛他这些天可算是听了个全乎,林诸一开口,必然是不死不休。
门口等待着的侍从在方从辛出门时,将手中已打包好的储纸递给她。
今日的天,月明星稀,丹房里,一人一鸟吃得都挺欢乐。
林府偏院的烛火也在丑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