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土

    “云片飞飞,花枝染朵,光阴且向闲中过。”

    天大晴,祁成跟着司寇若来废弃的旧官窑巡视,巴巴地将梧高挤开,凑到司寇若面前舞弄自己现学的两句诗。

    梧高不满,在一旁小声调侃,“冬雪未化,哪里来的‘花枝染朵’?”

    “这雪花也是花,怎么就不能花枝染朵?”

    梧高沉默,不再答话。

    祁成见他不答,回头去看他,盯着梧高的脸,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你主子都出京去了,你为何在此?”

    梧高敷衍地行了个礼,“回六皇子,殿下特差卑职留京,听候司寇小姐差遣。殿下叮嘱,司寇小姐但凡有需,卑职皆可即刻应承。”

    祁成快走两步,到司寇若旁边郑重其事地提醒,“师傅,那货对你贼心不死!”

    司寇若贴着九歌走在前头,瞥他一眼,“再吵就让风渊把你丢到那炉里烧了!”

    看着撸起袖子的风渊,祁成乖乖闭嘴,他可是求了几番才能跟着一起来巡窑的,可不能被赶回去。

    穿过荒草丛生的甬道,两侧是坍塌的作坊遗址,中是大堂,通道再进去,东西两侧是连绵的窑炉,后头东侧是匠人寝居,西侧设有仓库、神祠,再往后便是连绵的荒山。

    这旧官窑规制宏大,司寇若走了一圈,腿已乏了。梧高是个有眼色的,立刻将其引至中堂,在账房歇坐,这里已经提前命人打扫过一番。

    “这窑场规模不小,怎会败落至此?”

    “这旧官窑,原名青水窑,当年有清远大师坐镇,名动一时,他烧制的雨过天青釉,独有的苍青色,被文人雅士誉为‘天青一梦’。前朝时,此窑专给光禄寺烧供瓷器,颇受倚重。

    可惜后来乐章帝沉迷修道,佛寺衰落,顺道帝昏庸无度,朝政渐由世家内阁把持,腐败丛生,国库亏空。户部支不出银两来,别说烧制瓷器,窑中几百位匠人,世代赖此为生,工食银也被户部连年拖欠,渐渐连饭都吃不上,有几位匠人被迫变卖旧瓷糊口,却因此获罪下狱。

    后逢前朝政变,六部整改,朝廷用瓷皆由南都制瓷厂来供应。此窑亏空过甚,无人维系,匠人陆续出走,徒留一座空窑。”

    “盛时产量如何?”

    “每年给光禄寺烧供瓷器成品一万余件,且为不叫瑕品流入民间,百中取一,其余的皆砸毁,所出制品,皆是杰作。”

    “那清远大师现在何处?”??

    “清远大师已归隐不出,不过卑职已经派人去寻清远大师的子弟,陈氏后人,不日将到京城。”

    梧高不愧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做事周全,司寇若赞了一句,“太子殿下果然是德贤兼备的储君之选,身边尽是得力之人。”

    梧高脸一红,祁玄待他不薄,却鲜少有称赞之词,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作何回答。

    好在九歌及时岔过了话题,“后人或许可以传承技艺,但既然要复兴此窑,还需名匠出山来点这窑火。”她端详着墙上的壁画,上面落款是“清远居士”。

    祁成忍不住道,“那清远大师是前朝大师,肯定年事已高,已经归隐山林,怎么可能再出山,歌阳郡主这是强人所难。”

    梧高解释,“六皇子有所不知,那清远大师年少成名,世人称之为大师,乃是誉赞,如今那清远大师不过四十有半。只是……卑职着人请了几次,清远大师不为所动,说是金盆洗手,不肯出山。”

    看着九歌脸上那丝所有所思的笑意,司寇若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九歌姐姐,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办法自然是有的,就是看你肯不肯出力了。”

    ***

    从青水窑出来,司寇若心下便开始算一笔账。

    青水窑年产百万件瓷器,可出一万余件贡品级成品,其值不可估量。刨去那一万件精品,约二成普通优品瓷器,二十万件,年值百八十万两,三成瑕品,三十万件,年值十到二十万两,剩下五成计为损耗。

    按光禄寺往年用考,应给料价和匠作工食,一年不到两万两。

    若能将此处经营起来,一年百万银两的流水,除去朝廷赋税,输运消耗,还有各方打点,到手剩个二三成,年利也有二三十万两,将将能养活一支十万战备军了。

    不过,先不说产量,窑火熄了二十年,该怎么重新点燃,是一桩难事。恢复生产之后,瓷器该销往何处,又是一桩难事。

    司寇若到底未经过商,再精于算计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过,凡事总有一个纸上谈兵要落到实处的过程,她没有万全把握,但她选择相信自己。

    是夜,栖月阁书房。

    九歌少见地正襟危坐,认真同司寇若商讨,“澹宁,你可想好了,果真要经商?”

    司寇若明白九歌的担忧,司寇家世代从政,哥哥从军,还未出过经商之才。

    她坐到九歌旁边,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贴着她,声音瓮翁的,“九歌姐姐,我细想过了,此路虽难,却不得不走。我帝师府家底殷厚,全都仰赖世代承袭和皇权赏赐,可皇权终究是靠不住的,仰人鼻息,迟早坐吃山空。

    去岁大寒,举国赈灾,东南五万水军都分得了数十万两赈灾款,却独独拖延了平西军的军费,父兄为了供养西北驻军耗去了数十万两白银,可帝师府能有几个几十万两呢?

    上月,我已找府中林管事细细查看过账本,家中田产铺子,年利不过几万两,差的年节只逾万两。父亲叱咤朝堂,也颇有文人风骨,既不贪墨,也不擅长经营赚钱,从前大权在握无所谓,如今已失帝心,若不开源节流,恐怕再多谋划也难以为继。”

    “难为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经营。”

    司寇若坐直了身子,“九歌姐姐,你今日说只要我肯出力,莫非……你有法子请动清远大师出山?”

    “你难道不知,你的画作在惜墨坊,已市值千金?”

    司寇若茫然摇头,她不爱出门,一有空就躲在书房里看书,作画,练琴,除了春围秋猎去看哥哥们打猎,京中那些赏花宴、诗画集她一概不去,自然不知外头正流行什么。

    九歌还未开口,先捂着嘴笑了会,才道,“可记得,你送过六皇子一副《鹤鸣清荫图》作生辰礼?他逢人就神神秘秘地说是他师傅所赠,乃是大师之作,那些个王公贵子们对那画评价颇高。我偶然听得此事,便拿了你几幅练笔去惜墨坊试了试,说是鹤山居士所作,众人皆叹好画,顺势借着六皇子师傅的名声宣传了一番,竟卖了好价钱!”

    司寇若不解,“可这和清远大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玑阁有一位钟长老,正是前工部侍郎,同陈清远是莫逆之交,若能得他相助,定能清远大师出山。这位钟长老,最近钟意鹤山居士的画,正到处高价寻访呢,听说他最钟意的正是那副《鹤鸣清荫图》,你可愿,再作一副?”

    司寇若自然是即刻应下,又贴到九歌身上,“九歌姐姐真是神通广大,没有姐姐,我可怎么办!”

    九歌拍拍她的脑袋,“刚开始总是难的,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司寇若苦笑,拿出一份梧高抄录给她的文书给九歌。

    那青水窑是旧官窑,司寇若虽得了地契和窑契,但要以民窑形式重新开办,需得‘四证齐全’:工部的窑冶许可、户部的物料调拨批文、内务府的官窑认证、地方衙门的用地文书。

    “都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可也没人说这累土这么难呀!”

    九歌看着文书中的“户部”二字,笑她,“让你逞一时之快,如今竟给自己招了麻烦。”

    司寇若发愁,“原只想杀杀那贵女典范的威风,谁知他们竟那样大胆,让我捅破那样大一桩丑事……”

    是啊,谁知道,那刘侍郎的小儿子,还是个服务型人才。

    捅破丑事原是不打紧的,打紧的是害得刘西海升任户部尚书的谋划跑了汤。

    去年原兵部尚书张政谨年迈请辞,牵一发而动全身,半年来,六部中暗流涌动。

    年关过,方才传来户部尚书骆文山即将调任兵部尚书的消息,原户部尚书一职空出,刘西海为此摩拳擦掌,不仅多方打点,还不惜献出了自己钟爱的小儿子去讨苏昭懿的欢心,为的是能搭上苏贵妃的边,替他吹吹圣上的耳旁风。

    前几日已有消息传出,他在廷推名单之首。

    钱财打点出去了,儿子的身也献了,刘西海本以为升任之事无虞了。

    谁料半途杀出一个司寇若,害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水还叫司寇若搅黄了!

    丑闻一出,那刘西海在朝堂上因为教子无方挨了皇帝好一顿训,户部尚书之位也旁落到了原户部右侍郎江永淮头上。

    司寇若转念一想,“若我去求户部尚书江大人,此事是否有解?毕竟,我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了他一把。”

    九歌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你怎么也有犯傻的时候,那江大人纯粹是捡便宜上去的,在朝中并无根基。反而是刘侍郎,在朝中朋交甚广,且那事被捅破之后,苏昭懿不得不嫁到刘家,如今刘家和苏贵妃,是被你捆到一根绳上的蚂蚱。”

    司寇若再次陷入苦闷,祁玄给她留了梧高,实是一枚好棋,可却是一枚不能明着用的好棋。总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司寇家倒戈向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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