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衣香鬓影间,一截绸缎突然摆在塔拉莎眼前。

    “塔拉莎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与您跳一支舞,当您的第二位舞伴。”年轻英俊的绅士弯腰向她伸出手。

    刻着精致花纹的钻石吊灯从穹顶悬挂而下,光芒映在她发上的钻石和绣着金线的绿裙上,不断闪动的阴影在她周围铸上一层坚硬冷冽的屏障。

    这一屏障恰好中和了她那脆弱易碎的气质。

    达利安呆愣地看着,总感觉伯爵不在时的塔拉莎与刚刚有些不一样,有着宝剑出鞘般的锋利。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层屏障就像跟着吊灯的旋转一起转走,塔拉莎抬头笑得无辜纯洁,正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止住。

    夏克莱特庄园的女总管黛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达利安身后,隔着两步远向两人行礼。

    黛西的声音和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样板正:“塔拉莎小姐,公爵大人请您去书房一趟。”

    塔拉莎低头垂眸:“抱歉,达利安先生,失陪了。”

    说完,她不等达利安回应,匆匆拜别一群别有用心的贵族,绕过拥挤的人群,和黛西朝门外走去。

    仔细一看步伐,甚至能从其中看出几分轻快和雀跃。

    与宴厅的热闹相比,主楼显得格外冷寂空旷,只有零星几个侍从安静地低着头站在原地。

    塔拉莎一路沿着旋梯往上走,黛西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左后方。厚重的红色地毯让她们的脚步声显得格外轻盈,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却又格外明显。

    楼梯转角处挂着一张巨大的画像,俨然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那是年轻的布莱克公爵,彼时他刚继承爵位,还未满18岁,显赫的家世和公爵的身份给足他自傲的资本,他目空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只见画像上的公爵神色张狂,下巴微抬,双手撑着象征埃斯珀森家族荣耀与权柄的红宝石权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城堡里的所有人。

    塔拉莎缓缓停下脚步,抬头与年轻的父亲隔着画布遥遥相望。

    她眯起眼睛,心道:“真可惜啊,明天就该撤下来了吧。”

    余光瞟向身后的黛西,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黛西夫人,您说,我还赶得上舞会么?”

    声音娇蛮,一副因为无法赶上舞会而十足抱怨的样子。她说着,脚尖一转,绣着金线的裙摆瞬间盛开,如同晨曦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黛西抬头,目光掠过闪着金光的层层叠叠的裙摆,看向那双带着疑惑的眼眸,那么纯洁无辜,那么不谙世事,就好像天塌了也依旧有人庇护她,为她遮风挡雨。这样脆弱无瑕的琉璃一样的小姐,与庄园农场里总是嘤嘤叫着吃奶的小羊羔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当危险来临之际,失去保护的小羊羔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舒展开那总是板着的脸,说:“当然,您会和公爵大人一起完成今日宴会的闭幕。”

    黛西以一种堪称冒犯的姿态直勾勾地看着小主人的双眼。

    ——当然是和她的保护伞一样的下场啦。

    “好吧,那我们可要快点了,不能让人久等不是吗?不然也太失礼了。”塔拉莎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黛西的行为有多冒犯,自顾自地捧着手放在胸前说道。

    裙摆又是一片波光闪过,塔拉莎继续往上走去,似乎是真的等急了,速度比刚刚快了一倍。

    塔拉莎走的很快,绕过转角上了四五级台阶,她微微抬起下巴,视线随着动作往下一扫,黛西依旧在转角处。

    从这个角度,塔拉莎只能看到她的发顶。黛西不愧是整个庄园最严肃板正的人,一言一行处处严谨地像用尺子一寸寸量好了才表达出来,就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杂毛。

    许是她的打量太过明显,那一丝不苟的后脑勺往后抬,刚好与她目光相撞。

    塔拉莎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窘迫,歪着头对着她笑了一下:“黛西夫人,您要快一点哦,父亲还等着您呢。”

    她缓缓收回视线,提裙往书房走去。

    黛西眸光一凝,仰头看着塔拉莎逐渐消失的背影,飞快跟了上去。

    刻着美好神灵和纯洁天使的柱子矗立在侧,走动的身影在柱子后显得影影绰绰,塔拉莎来到二楼最中心的一个房间,此时,公爵的一个贴身侍从正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很快就来到她跟前。

    塔拉莎探头看了看,一股香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

    原来是碗蜂蜜水。

    黛西朝男侍使了个眼色,男侍立刻放低手腕,将托盘递到塔拉莎面前。

    “塔拉莎小姐,这是蜂蜜水,劳烦您送进去给公爵大人解解酒。今日晚宴上,公爵大人喝了不少,恐怕现在正是头疼欲裂呢。”黛西在一旁淡定补充。

    塔拉莎瞥了一眼醒酒汤,又看一眼心思细腻、做事周到的总管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不送不是显得不孝吗?

    “还是黛西夫人想得周到,多亏您的提醒。”塔拉莎接过托盘。

    黛西低着头,回得滴水不漏:“这是我应该做的,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塔拉莎凭借身高优势将她全身从头扫到尾,视线再转到手里的蜂蜜水,心里冷笑一声。

    就这样急不可耐嘛。

    她转头看向门铃,银质,被做成铃兰花样式,上面还雕刻着玫瑰图腾,每一片花瓣都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铃铃铃。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回应。

    旁边低着头的侍从忙为她打开房门,在塔拉莎进去后又立刻将房门关上。

    整个过程侍从和黛西一直保持低头站在门外。

    他在门外待了一会,没有听到内部有传唤,才走到房门外两步远站得笔直,头却一直低着,做鹌鹑状。

    黛西抬头,斜眼看了侍从一眼,确保他始终低头,才将一道犀利的目光射向紧闭的书房门。

    她无声地笑了,眼里满是志在必得和踌躇满志,那是一种将万事掌握在手心的自得。

    “一个小时后,记得提醒大人和小姐,别让他们忘了时间,毕竟,宴厅里的客人还等着呢。”

    撂下一句话,黛西快步走过书房,急匆匆地往宴厅走去,只留下侍从站在原地。

    侍从抬眼看她,却发现早已不见了身影。

    他挠了挠头,心道黛西夫人今天怎么这么急,比年轻人还要健步如飞,跟她平时的稳妥沉着简直是判若两人。

    还没想多久,就被那句吩咐砸中脑袋。

    他暗中吸了口凉气,祈祷上帝让公爵大人和小姐快快聊完赶紧去舞会,他可不想成为打断主人聊天的侍从,更不想被查尔斯总管骂得狗血淋头。

    门内的主人当然不知道侍从的烦恼 。

    布莱克公爵斜倚在皮毛软椅上,一手撑着座椅扶手抵着额头,一手轻捏眉心,似乎被这场宴会弄得精疲力尽。塔拉莎缓步走向前,将银质托盘放在座椅旁的茶几上。

    发出轻微金属碰撞的声音。

    布莱克公爵依旧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父亲,喝点醒酒汤吧,总管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塔拉莎坐在父亲正对面,那双绿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抓捕猎物时的毒蛇,静悄悄地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时刻准备将猎物一击毙命。

    在布莱克抬眼的一瞬间,她的眼神又变回之前的乖巧,仿佛刚刚的侵略性都是幻觉。

    布莱克捏了下眉心,将手放下。

    一向安静柔弱、天真无辜的女儿,那双绿色宝石一样的双眸盛满了对父亲的担忧和恰到好处的尊敬,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在他面前,还从不居功自傲,将自己的孝顺归功于仆从。

    多美好的女儿啊。

    布莱克眯起眼睛,满意地想着。

    塔拉莎一直暗中观察她亲爱的父亲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她只要流露出一点点的关心和示弱能瞬间取得他的信任和在意,真是愚蠢至极,又让她恶心。

    想着,她故意抬起下巴,直视布莱克,深邃的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黑色头发,绿色眼睛······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布莱克嘴角的笑意一顿,又冷淡下来。

    自己这个女儿哪都好,唯独这张脸长得太像自己那已故妻子的兄长。

    像谁不好,偏偏与那个男人长得如出一辙。要不是德拉克斯在妻子怀孕期间从未来过埃斯珀森境内,他都会怀疑塔拉莎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想到那个黑发绿眸的男人,布莱克忍不住握紧拳头,他这辈子遭受的全部屈辱都是德拉克斯带给他的。

    塔拉莎完全不理会自己带给父亲的心理风暴有多大,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月光刚好能透进窗户,撒在两侧暗红色的帘子上。淡淡的金色光晕将帘子上原本不明显的花纹照得清晰可见,其用红线勾成,上方绣着成群正在祈福的天使,下方是为人引渡的神父和身穿华服、正在祈求上帝庇佑的王公贵族。

    只是一条窗帘就能称得上是巧夺天工,更何况那扇透明度极高的窗户。

    而贵族垄断的可不仅仅是财富,他们还将整个王国的美景据为己有。

    夏克莱特庄园位于山巅,本就适合看月,其中最好的观月位置当属书房的这扇巨大的窗户前,装束华丽、衣光鲜亮的贵族在室内就能观看最美的月色,站在窗前,一轮弯月透过近乎透明的琉璃窗户映在他们眼中。

    这美丽的月色让吟游诗人赞不绝口,让贵族流连忘返,此时在塔拉莎眼中却激不起任何浪花。

    “塔拉莎,婚事终归是要自己做主,总不能让我来挑。晚宴上,你有看到让你心动的人吗?”布莱克不知何时从屈辱中挣脱出来,终于扣题,想起问女儿的想法,“你觉得达利安怎么样,他是侯爵,接受的教育比其他人要优秀很多,虽然不能跟公爵比,但好歹是个侯爵,差不到哪里去。”

    “那个叫埃文的子爵才气不错,相貌也算是出众,身份总归是低了一点,但是我们家族又不会用他们的爵位。而且一个小小子爵,比较好拿捏。”

    布莱克不想再看她那双与某人过于相似的眼睛,转而盯着她发间的宝石:“塔拉莎,你觉得他们两个怎么样?”

    塔拉莎面上依旧在笑,心里忍不住鄙夷,说是让她来选,实际上就给了两个选项,真是大肚又民主的好父亲呢。

    “父亲觉得哪个更好呢?”

    民主父亲显然对她的乖巧很满意,笑着站起身,面向塔拉莎说:“达利安就很不错,是个好夫婿,第二场舞就让他来代替我成为你的舞伴吧,怎么样,塔拉莎。”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窗边飞掠而过,而后不见踪影。

    “他对你也很有兴趣,你瞧见过的,那个毛头小子看见你连话都不会说了,整个人傻愣愣地立在原地。”

    布莱克此时刚好背对着窗户,还在心情很好地整理衣服。塔拉莎透过父亲那宽大的身影,将那黑影尽收眼底,嘴角倏地勾起。

    “父亲,希望今晚过后,他依旧想当我的夫婿。”塔拉莎缓缓起身,笑着说。

    布莱克公爵不理解:“那是当然,哪个男人见过你会不想娶你?”

    书房内的熏香味道突然加重。

    他嗅觉一向比较灵敏,想着待会出去吩咐侍从换个熏香。

    这么想着,他忽然觉得酒劲上头,头有些晕,于是径自走到茶几前,端起瓷杯放在嘴边,全然没看到塔拉莎眼底的暗色。

    倏地,他动作一顿,身体僵住再也不能动弹,意识逐渐涣散。

    他砰的一声摔在厚重的地毯上,手中杯子在地上碎成几瓣,蜂蜜水洇湿地毯,将红色染成深红。

    他艰难转过头去,却看见塔拉莎不知何时已然晕倒在沙发上。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熏香有毒!

    他拼命想敲响什么东西把外面的侍从引进来,却无济于事。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声响,□□撞击地面的沉闷响声也被地毯消磨干净。

    除非他拉响铃铛,但是他现在连睁眼都很困难。

    眼皮越来越厚重······

    是谁?

    谁能悄无声息地躲过层层守卫进入戒备森严的城堡?

    又是谁?

    想要他的命······

    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那扇只能从里面打开的窗户悄然张开,夜色寒凉,只是布莱克公爵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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