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霜几乎是被某个滚烫的热源热醒的。
睁开眼,才发现萧烨的手臂搭在她肩头,将她牢牢地困在他怀里。
这种睡着后无意识的动作,总给陆照霜一种萧烨很在乎她的错觉。
她从床头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凌晨四点而已,但要再睡,也是睡不着了。
她抬起萧烨的胳膊放到一边,帮他把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客卧洗澡。
黏腻的汗水被冲干净,但情绪却意外地没有好起来。
也许是因为昨天回家以后,终究没能进行任何谈话。
陆照霜不能违心地说她讨厌和萧烨做这种事,但昨天的一切很难不让她回忆起一年前。
当时乐团正在伦敦巡演,恰巧萧烨也在伦敦出差。
那是唯一一次,萧烨没有语焉不详,而是明确地表示,他会去看。
然而临近开场,她还是收到了萧烨的消息,说会议时间延长,他赶不及去现场。
陆照霜能理解。
工作是不可抗力,假如她的演奏和约会相撞,她一样会选择她的演奏。
情绪却不由理性控制。
音乐会结束后,伦敦下了大雨,她打车到他的酒店,刷卡进门后,发现他就坐在阳台上,隔着落地窗,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她站在门口,问他会开完了吗?
他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近,亲吻她、抚摸她,将她带进欲望的漩涡。
那次伦敦的雨下了两天,两天里他们一直待在酒店,几乎没有聊天,除了睡觉和工作,就是做.爱。
萧烨渴求她的身体,她也渴求他的,这对夫妻来说很重要,但夫妻之间,也不该只是这样对吧?
陆照霜双手捂住脸,在花洒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关掉阀门出来。
时间仍旧很早,天边连一丝晨光都还没有透出来。
烦闷得简直让人发疯。
陆照霜走进琴房,里面摆放着各色乐器,为了方便她练琴,房间做了严密的隔音处理,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取出小提琴,便开始熟练地拉起一支烂熟于心的曲子。
那不是任何古典乐,而是乐队“繁星之后”,在十二年前发行的一首名叫《昨日已逝》的单曲。
无论是乐队本身、还是这首歌,都没什么知名度,但一直是她的镇定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拉得精疲力尽,坐在椅子上发起呆。
“咚咚——”有人敲门。
熟悉的男声透过一道门传来,“阿霜。”
陆照霜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心脏高悬起来。
难道萧烨听出了刚才那首曲子?
“怎么了?”她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萧烨顿了下,才道:“忘了告诉你,两家人今晚一起吃个饭,你记得留出晚上的时间。”
心脏重重摔回胸腔,陆照霜挤出声音:“……知道了。”
“我寄过来的行李还没收拾,我先去理一理。”
“嗯。”
陆照霜握着琴弓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萧烨一次也没来看过她的演出,就像他一次也不曾踏足她的琴房。
*
萧烨说要收拾东西,那不是谎话。
尽管半个小时后,他带回来的那点东西就已经安置完毕。
只剩下最棘手的东西——一只密码箱。
萧烨把箱子拎到书桌上,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审视着它,仿佛那是一枚炸弹,靠近便会产生殃及自身的危险性。
他抿着唇,小心地将密码箱打开,里面分上下两层,上层整整齐齐码着一摞音乐会的门票,下层则是快要溢出的一堆木牌。
结婚以后,陆照霜参与的每次音乐会,都会向他寄出一张门票。而等音乐会结束,就会相应地寄来一块当地买的木牌,上面刻着音乐会的时间。
萧烨时常觉得,这两样东西,前者在提醒他应该做什么,后者在提醒他错过了什么。
但他也很清楚,阿霜并没有这种用意,她只是期待,他能参与她的人生。
然而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他才不知该拿这只箱子如何是好。
许久后,他深呼了一口气,重新锁住箱子,将它置于书柜最深处。
*
下午接近六点半,陆照霜和萧烨才抵达了南郊别苑的萧宅。
“完了完了,迟到了!早说了路上会堵车,你非要掐着点出门!”陆照霜慌忙摔上车门。
萧烨双臂枕在脑后,从另一边慢悠悠下来,“你也太较真了,迟到就迟到呗,慌什么?”
“先不说你爸妈,光是我爸,迟到这件事就够他念叨我的了。”
“陆叔叔哪有那么不近人情。”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讨人喜欢啊。”
两个人推推搡搡进了大门,晚餐已经准备妥当,萧家父母和陆父都已经在餐厅就坐。
陆照霜连忙将外套放好,走过去,不好意思道:“爸,叔叔阿姨,抱歉,我们来晚了。”
萧母热情地拉住陆照霜的胳膊,挨着她坐下,“没事,晚高峰堵车也正常,自家人一起吃顿饭,别那么拘束,今天我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来,尝尝。”
他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两家人再熟悉不过,萧母对陆照霜来说,比起“婆婆”,更像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邻居阿姨”。
她脸上不禁染上几分笑意,“谢谢阿姨。”
陆父坐在对面,却是寒着脸数落道:“既然是答应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出发?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长进!”
陆照霜方才扬起的唇角又抿了起来。
从五年前母亲去世开始,她和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差,几乎再没有好好说过话。
她垂下眼回答,“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下一瞬,一只宽大手掌按住她肩膀。
萧烨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可怪不到阿霜身上,都是我在国外待久了,忘了申城的路况,临走前阿霜还催了我半天呢,陆叔叔你要是怪阿霜的话,那我只能回家跪搓衣板谢罪了。”
陆父这才脸色稍霁。
萧烨拉开陆照霜身边的椅子坐下,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到陆照霜碗里,“好好吃饭。”
“嗯。”陆照霜重新握紧筷子。
话题很快在萧烨的引导下转移,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从小就是这样,陆父陆母也好、郁父也好,明明陆照霜和郁思弦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萧烨却能处得很好。
他有种让所有人喜欢的能力。
陆照霜偏头,望着萧烨谈笑自若的侧脸,心头微暖。
她当初答应和萧烨结婚,大约有一部分理由,就是从那个剑拔弩张的家里逃出去。
只要待在萧烨身边,她就可以重新被纳入这样其乐融融、家人一般的氛围里。
很轻松,很舒服。
“对了,阿霜,你们这次国际巡演的规模,好像比去年大一些?”萧父忽然问道。
谈到自己的本职工作,陆照霜放下筷子,认真回复道:“嗯,前年乐团改组,巡演的时候,团内新人很多,没有经验,发挥不是很好。回来以后朱老师对我们的要求变高了很多,去年的反响就很好,所以今年谈合作的时候就更顺利了,明年应该会更好。”
她下意识多说了几句,等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餐桌上其他人表情都有些古怪。
萧父双手交叉撑在桌上,微笑看着她,“所以阿霜,既然连这种规模的国际巡演都已经经历过了,也该到收心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收心?
陆照霜意外地迷茫了一下。
“阿霜,也不是说让你现在就回公司工作,只不过阿霜从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阿姨觉得,以阿霜的能力,再这么下去不是很浪费吗?”萧母笑眯眯地给她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
陆照霜愣了下,完全没想到今天等着她的,会是这样一顿饭。
明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阿姨,明明笑得很亲切,却忽然像是陌生人一般。
让她无所适从。
忽然,一只手从桌子下面伸过来,盖住了她的手。
陆照霜怔怔转头。
萧烨安抚地朝她笑了下。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她的不安。
她怎么忘了,有萧烨在她身边,她又不是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下一秒,她却听到萧烨说——
“阿霜都玩音乐多少年了,你们突然这么说,她也没有心理准备,等回去以后我再跟她好好聊聊。”
大脑短暂短路,等陆照霜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甩开了萧烨的手。
“阿霜?”萧烨神情惊讶。
搞砸了。
陆照霜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表情,低下头,捏紧自己的手指,“抱歉,音乐对我来说不是玩玩而已的东西,我没想过放弃,以后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空气短暂凝滞,萧母似乎是打算缓和气氛,“毕竟这么多年了,阿霜也——”
“跟你妈一个样子,又开始发疯!”陆父忽然开口,抱住胳膊,黑沉着脸。
陆照霜倏然抬眼看向父亲,“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老陆!少说两句!”萧父出声劝阻。
然而父女两之间的禁区已经被点燃,陆父继续冷嗤道:“好话一句也不听,正事一样也不干,天天发疯一样待在那个破乐团,除了把自己身体折腾成那样,她最后捞着什么了?我早就该把她那把破琴砸了!”
陆照霜脑中“轰”的一声,死死盯住父亲,“妈妈做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爸,如果你要说结果,难道你觉得你在商界的成就,可以和妈妈在音乐上的成就相提并论吗?”
“啪!”
陶瓷杯从对面掷来,擦过陆照霜的额角,在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屋内霎时噤若寒蝉,只剩下陆父喘着粗气的声音,“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孝顺的女儿?”
陆照霜摸了一把刺痛的额头,出了点血,但不是很严重。
“抱歉,叔叔阿姨,打扰你们吃饭了,今天我就先走了。”她没有看向陆父,垂下眼转身离开。
萧烨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追出去,在门外拽住陆照霜的手腕,“阿霜!”
“别过来!”陆照霜猛地挣脱他的手,“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萧烨怔住。
从小到大,这是第二次,阿霜甩开他的手,上一次还是几分钟前。
“抱歉,萧烨……”陆照霜捂住自己的眼睛,“让我一个人静静。”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阿霜在难过的时候拒绝他的出现。
萧烨大脑空白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看她从视野里消失。
“哎呀,阿霜已经走了?”萧母推开门,看到屋外只有萧烨一人,惊讶道:“怎么办,她手机忘在这里没带。”
萧烨回过神,也觉得头疼。
阿霜头上的伤口还没处理,手机没带,身上又没有现金,情绪又激动……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陆照霜的手机,“阿霜应该没走远,我去找找。”
萧母连忙朝他摆手,“快去吧,这孩子……”
萧烨点了点头,沿着陆照霜消失的方向找去。
想到另一种可能,为了以防万一,他给郁思弦发去一条消息。
萧烨:【在不在江源名苑?在的话麻烦去我家看看阿霜回来没有,密码还是以前那个没换。】
他正要将手机重新揣回兜里,电话却忽然响起。
萧烨看了一眼,接起。
郁思弦的声音从手机传来,呼吸有几分急促,“阿照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