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稚鱼和辰瑄从溯天镜脱离之后,它自动修正了幻境,步胭和陆云珩成了溯天镜的灵气幻影。
这也是殷稚鱼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陆云珩。
上清宗的道子不负盛名,是冰雪般凛冽又俊美的容貌,漆眸白肤,姿容瑰然,像是国庙里供奉的神像,厚重内敛的石料熔铸成疏冷而不可攀的模样,难以言喻的俊俏与疏离。
他扶住步胭,手掌小心地托住她的后背,毒被引出,少女模样的步胭脸色发白,忍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她少女时候比现在要更生动一些,眼角眉梢都是璨然的鲜活与灵动,仿佛无所畏惧,青年惯常握剑的手轻柔拂过她的长发,流水般的黑发漓漓散开,像是华美而又柔滑的绸缎,更显出修长如竹骨的一点指节色泽,素白凛然。
南府的现场收尾会有其他人接手,陆云珩消耗过大,只需要回去就行,他抱起熟睡的步胭,顿了顿,忽然,珍惜又生涩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殷稚鱼立刻移开视线,小心地去看步胭的反应。
步胭的指尖陷入鬓边的发丝里,轻描淡写地滑过,带一点漠然,辨认不出喜怒。
殷稚鱼:这个画面,是她不付钱就能看到的吗?
不过步胭没出声,殷稚鱼内心在一番激烈的挣扎后,还是没有敌过想要吃瓜的内心,视线默默又不怕死地地移了回去。
半路,怕魔族发现后对陆云珩出手,正道特意派了和他私交甚好的清玄来接人,但清玄没有想到,他本以为潜入魔族的只有陆云珩一人,却没想到步胭竟然会在这里。
青年怔了怔,在看到陆云珩珍重地抱着怀里的少女后更是不可思议,瞪大眼睛,严肃质问,“陆云珩,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喊陆云珩的名字,语调肃然,像是在喊一个陌生人。
陆云珩停下脚步,见到靠谱的人后,一直绷着的脊背松懈了几分,他很淡地抿着唇,答非所问,“我回去,会向师尊自请除名。”
清玄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是挚友,不用多说清玄就知道陆云珩的选择,他没想到一向理智的陆云珩真的会动心,还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他声线渐低,“你可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什么代价?”
“知道,”陆云珩从容道,他显然早有预料,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已下定决心,“太上忘情道自毁,修为尽废,沦为凡人。”
“可是清玄,”陆云珩垂下眼睫,“我还是愿意。”
清玄忽然读懂了陆云珩的想法。
他头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老冰棍动心之后麻烦,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麻烦的不是陆云珩爱上了步胭,而是他本不该爱上任何人。
可他偏偏动了心,于是坦荡前途尽数摧折,他换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陆云珩身上还沾着南昆的血,很轻地笑了下,他知道清玄这样说就是赞同了,“谢谢。”
“……”清玄扭过头,不去看那死恋爱脑。
清玄:“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云珩:“阿胭受了伤,我先送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顿了顿,他说,“再回上清宗。”
清玄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真是欠了你的,快走吧。”
他领路,领着陆云珩到了一处安全的宅院暂时休憩,这里没什么人知道,很适合步胭养伤。
陆云珩没有过多停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掐了好几次清洁咒,将自己上上下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回上清宗了,麻烦清玄,替我暂时照顾一下阿胭。”
清玄掐了一下额心,“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云珩握紧手上的长剑,笑意流露出一分真心实意,“三日后吧。”
“去吧,”清玄挥了挥手,示意陆云珩自便,他懒洋洋地说,“等你回来后我就离开了。”
“我知晓了。”
陆云珩没有多留。
他独自一人挺直脊背回了上清宗,没等师尊询问就自请除名,师尊震怒,大能的威压沉沉压下,压得他动弹不得,“陆云珩,你可还记得上清宗的规矩?”
陆云珩甚至能够听到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声,本来就没有养好的伤势重上加重,他咽下喉咙中的腥甜,“记得。”
“不可动情,”他说,“抱歉,师尊。”
师尊定定地看着他,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这么多年的苦修,我们上清宗,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废物?”
陆云珩全盘接收,面不改色。
师尊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个弟子是打定主意一条路走到黑了,顿时更加烦躁了,但是上清宗又非邪道,不能杀了陆云珩心仪的那名女子一劳永逸。
师尊:“你若要脱离上清宗,那么将会召开宗门会议,在上清宗所有长老的见证下,废除你的修为和功法,并将你逐出宗门,值得吗?”
陆云珩颔首,“还望师尊向宗主请示。”
师尊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欲言又止。
“云珩。”忽然有一道稳重沉静的嗓音响起。
陆云珩以及他的师尊都愣住了。
“宗主。”
陆云珩长睫一颤,本以为上清宗宗主要和师尊一起,训斥他的胡闹,却没想到宗主开口极为平静,“你想要抛弃上清宗道子的身份,自废前程,是否心意已决?”
陆云珩点了点头。
宗主面色不改,“即便失去上清宗的庇护之后,你和你心上人的仇家都会找上来,到时候沦为凡人的你,又该如何保护她?”
“那个小姑娘是步家的孩子吧,”宗主像是看不见他愈发雪白的脸色一样,将那些血淋淋又残忍的事实在他眼前摊开,“步家远在楚州,它能不能护住你和步胭,又是否愿意护住你和步胭?尚且是未知数。”
陆云珩血液冰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必死之局。
沦为凡人之后,即便再次修行,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而他招惹的仇家不会给他成长的时间,若是上清宗宣告一出,他们必会掘地三尺,欲要置他于死地。
那他又该怎么护住步胭?
陆云珩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
“云珩,”宗主淡淡地说,“除非你们愿意隐姓埋名,否则若是想要安稳一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要怎么抉择?”
陆云珩孤独地站在原地,慢慢松开握着剑的手,哐当一声,那把曾经斩杀过无数妖兽,令魔修闻风丧胆的名剑掉在地上,普通得像是一把最平凡不过的铁剑。
溯天镜外,步胭忽然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真相。
何其可笑。
她甚至已经猜到了陆云珩的选择。
宗主:“如果为了步胭好的话,放弃吧。”
陆云珩睫毛轻微扇动了一下。
像是蝴蝶自泥潭里坠落堕毁,越挣扎毁灭得越快,只剩下浓烈的悲哀与痛苦,摇摇晃晃地被腥而污浊的雨水和泥土吞没。
真可悲。
步胭静静地想,他们都是。
她如愿听见了陆云珩的回答。
沙哑的,低微的,轻不可闻。
“我明白了,宗主。”
而宅院里,一无所知的少女步胭还在满怀期待地等待。
清玄在磕瓜子,现在的他远没有当师尊的时候稳重,“步姑娘,都晚上了,你要不然先回屋休息吧。”
步胭捧着脸,眸光如海潮,浸入今晚皎白的月辉,亮闪闪的,睫毛也闪烁细粉,“第三天了,我想等云珩回来。”
她笑起来有些狡猾和促狭,清玄替她隐去了那些过分沉重的代价,步胭一无所知,只是略有些担心,“上清宗会不会为难他,云珩会不会回不来?”
清玄翻了个白眼,“不会的,云珩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然而这一次,清玄猜错了。
光线由暗转明,直到第四天的白天,她依旧没有看到陆云珩。
这次连清玄都有些担心,嘟哝道,“这家伙不会半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步胭蹙眉,她站起来,“我准备去上清宗看看。”
清玄诧异挑眉,“这么着急吗?”
“当然,”少女回过头,神采飞扬,明艳若骄阳,“万一上清宗不愿放云珩离开,将他关在宗门里的话就糟糕了,我要去救他啊。”
现在的步胭遥遥地看着过去什么都不怕的步胭,倏然一笑。
她几乎忘了。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好时光,灿烂又果敢,认准了什么就一往无前。
接下来,就是辰瑄曾经说过的。
步胭打进了上清宗。
她刚刚中过毒,伤势未愈,又添一层,战斗力未达全盛,面对诸多上清宗弟子的阻拦力有不逮,实在勉强的时候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枚丹药,咽了下去。
丹药燃烧着她的血气,暂时换来了更强大的实力。
之后她需要躺很长一段时间休养。
不过步胭想不通的是,上清宗的长老没有出手,不然任凭她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进上清宗的,像是有人刻意嘱咐过给她放水,让她千辛万苦地寻到了陆云珩。
她想不明白,爱惜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线,像是又生出了无限的勇气,那是陆云珩自魔界返回九州五岛的时候买的,悄悄系在她的手腕上,鲜艳招摇,像是一截流动的血脉。
出乎步胭意料的是,陆云珩并没有被关在宗门某一处,而是在自己洞府,少女疲惫地用长剑抵住地面,以此借力,一抬头就撞见陆云珩的目光里。
他静静地站在洞府门口看着她,神色淡漠,情绪是当时的步胭读不懂的复杂。
那时候的步胭是怎么说的呢?
现在的步胭看着溯天镜,不愿意回想的记忆悉数复苏,她看着自己兴冲冲地说,悄然掩去了手臂的伤势,弯着眼,骄傲得像是大胜而归的大英雄,“陆云珩,我把你救出来了。”
可是不是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美满。
陆云珩闭了闭眼,他说,“步姑娘,抱歉。”
他说:“此前种种,皆是我不清醒时做出的决定,还望步姑娘谅解。”
她怔住。
红衣的姑娘吸了吸鼻子,眸底雾潮潮地泛起水汽,不可置信,小脸煞白,呆呆地问,“真的吗?”
“是啊,”他很轻地说,嗓音沙哑,“抱歉。”
她后退一步,像是难以承受,猛然弓下腰,难受地喘着气,刚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又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崩裂,血肉撕扯,伤势转重,她鼻端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却恍然不知,慢慢地咬紧唇,有泪水坠落。
真难过啊。
他向她走来。
——然后半路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