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哐当、哐当……”

    火车不知疲倦地行驶着,昼夜交替,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北方田野、丘陵,逐渐变成了苏晚从未见过的、更加湿润平坦的地貌,水田增多,河流纵横。

    这三天三夜,对苏晚而言,是身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

    硬座车厢拥挤不堪,空气污浊。白天,人们大声喧哗,烟雾缭绕,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夜晚,各种睡姿的人们挤在一起,鼾声、梦呓声、磨牙声此起彼伏,混合着脚臭、汗味和食物变质的复杂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苏晚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几乎不敢合眼,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小包袱。实在困得受不了,就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浅眠片刻,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都会让她立刻惊醒。

    脸上的药水发挥了作用,那片不自然的红疹和粗糙感让她看起来像个生了病的乡下姑娘,有效地隔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打量和搭讪。偶尔有好奇或者好心的人问她去哪儿,她也只是含糊地说“去海城找亲戚”,便低下头不再多言。

    饿了,她就从包袱里拿出临走前准备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杂面窝头和一摞烙饼。干粮放了两天,已经变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她就着车上提供的、带着铁锈味的白开水,一点点费力地啃着。她吃得很少,很节省,因为她不知道到了海城会遇到什么情况,每一口粮食都显得无比珍贵。

    水也不敢多喝,因为去一趟拥挤肮脏的厕所都是一次艰难的冒险。

    三天下来,她整个人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嘴唇因为缺水和紧张而干裂起皮。身上的棉袄在闷热的车厢里捂出了汗,又焐干了,泛着一股酸馊气。但她眼神里的那簇火苗,却始终没有熄灭,反而因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当广播里终于传来“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海城站……”的通知时,苏晚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连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她扒在车窗上,贪婪地向外望去。

    鳞次栉比的楼房(虽然大多不高),宽阔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和行人,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闪烁着波光的水面……这就是海城!一个与她那闭塞家乡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与未知的世界!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最终停稳。

    苏晚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下车厢,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时,竟有些微微发软。车站大厅高大空旷,人声鼎沸,各种指示牌让她眼花缭乱。

    海城湿润、略带咸腥的空气涌入鼻腔,与她熟悉的北方干燥土腥气完全不同。

    她成功了!她真的来到了海城!

    苏晚下了火车,站在人潮汹涌的海城火车站广场上,一阵强烈的晕眩和茫然袭来。眼前的城市比安兰市还要庞大、喧闹,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像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她定了定神,紧紧攥着手里那张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字迹模糊的纸条。当务之急,是找到表哥陈继军所在的部队。

    她环顾四周,看到车站出口旁边有个挂着“问讯处”牌子的窗口,里面坐着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女工作人员。苏晚鼓起勇气,挤过人群走了过去。

    “同、同志,您好。”苏晚尽量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清晰些,将手里的纸条小心翼翼地从窗口递进去,怯生生地问:“请问……您知道这个地址怎么走吗?”

    那位女工作人员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苏晚。见她是个面色蜡黄、带着红疹、穿着不合身旧棉袄的乡下姑娘,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怯懦,语气便和缓了些。她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

    “小姑娘,你是来找亲戚的?”工作人员问。

    苏晚连忙点头:“是,找我表哥,他在部队上。”

    工作人员指着纸条上的地址,耐心地解释道:“小姑娘,你这个地址写的是XX部队,番号是对的,但这个部队驻地不在我们海城市区里头。”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不在市里?

    “那……那在哪?”她急急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应该在下面的县里,你看,”工作人员用手指在纸条上虚划了一下,“大概是在宁州县那边,离市区还有挺远一段路呢。你得去长途汽车站坐车。”

    宁州县?苏晚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只觉得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原以为到了海城就能找到表哥,没想到还要继续奔波。

    看着苏晚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工作人员心生怜悯,六十年代的人们,尤其是对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普遍还是热情的。她详细地告诉苏晚:“你别急啊,小姑娘。从火车站出去,坐X路公共汽车,坐到底,就是长途汽车站了。

    到了那里,你再买去宁州县的车票。到了宁州县城,你再打听这个部队驻地,应该就好找了。”

    “谢谢!谢谢您同志!”苏晚连声道谢,将工作人员的叮嘱牢牢记住。虽然过程曲折,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她再次背起那个小小的包袱,感受着怀里所剩不多的盘缠,咬了咬牙。不能停留,必须尽快赶到宁州县!

    按照指示,她找到了那路公共汽车,投入几分钱车费,挤在拥挤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海城市景——宽阔的马路、整齐的梧桐树、样式各异的楼房……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却也更加深了她与这座城市的疏离感。这里不是她的终点。

    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公共汽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海城长途汽车站。

    这个汽车站比安兰市的还要大一些,人声鼎沸,去往不同方向的车辆排成长龙。苏晚不敢耽搁,立刻找到售票窗口,购买了最近一班前往宁州县的车票。

    捏着这张新的车票,苏晚靠在候车室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松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三天火车上的煎熬,加上刚才的紧张和奔波,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拿出一个干硬的窝头,就着车站水龙头里接来的凉水,艰难地咽了下去。食物粗糙地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饱腹感,也支撑着她几乎耗尽的体力。

    脸上的药水依旧发挥着作用,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普通甚至有些丑陋,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她小心地藏好车票和剩余的钱,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又是一段未知的旅程。但希望就像远处那若隐若现的灯火,虽然微弱,却指引着方向。只要找到表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苏晚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踏上了开往宁州县的长途汽车。

    车轮滚动,载着身心俱疲却意志坚定的少女,驶向此次逃亡旅程的最后一程。

    苏晚上了去往宁州县的车,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蜷缩起来。连续几天的奔波、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营养不良,让她此刻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累又饿。身上的薄棉袄在火车上捂了三天,又在汽车里闷着,已经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混合着她脸上那刻意伪装的“病容”和满身尘土,让她看起来活脱脱像个逃难的小乞丐婆子。

    车厢里起初人还不少,摇摇晃晃走了两个小时后。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男孩,脚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像是走亲戚回来的。那妇女可能坐得无聊,又见苏晚一个人孤零零、可怜巴巴的丑丫头缩在座位角落,便主动搭话,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大妹子,我看就你一个人,你这是去哪里呀?”她语气还算和善,又补充了一句,“这最后一站快到了,就是宁州县城了。”

    苏晚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位面容朴实、眼神里带着些好奇和怜悯的妇女,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防备和不确定:

    “去……宁州县。”

    妇女见她这怯生生的样子,更是觉得她可怜,放软了声音:“去县城找活干?还是走亲戚啊?”

    妇女见她这怯生生的样子,更是觉得她可怜,放软了声音:“去县城找活干?还是走亲戚啊?”

    苏晚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下。姨姥姥叮嘱过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但眼前这位带着孩子的妇女,似乎并无恶意。她需要打听消息,也需要一点点……哪怕只是陌生人的一点点善意来支撑自己。

    她稍稍放松了一点警惕,但还是保留了大半,小声说道:“找……找我表哥。他在部队上。”

    “哎呦,是军属啊!”妇女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丝敬意和热情,“在咱们宁州当兵?那是好事啊!保家卫国,光荣!你表哥在哪个部队啊?县城附近就那几个驻地,说不定我知道呢?”

    苏晚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但依旧不敢完全透露,只含糊地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个大概名字。”

    妇女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强求,了然地笑了笑:“没事,到了县城你好生打听,部队驻地都好找,一问人都知道。”她说着,从身边一个布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烤红薯,不由分说地塞到苏晚手里,“拿着,大妹子,看你这样子肯定饿坏了,垫垫肚子。这到县城还有一会儿呢。”

    手心里突然传来的温热和食物香甜的气息,让苏晚的鼻子猛地一酸。她看着妇女真诚的脸,小声道谢:“谢……谢谢大姐。”

    “快吃吧,别客气。”妇女笑了笑。

    苏晚小口小口地吃着烤红薯,软糯香甜的滋味温暖了她冰冷的肠胃。也许是这份善意让她放松了些许,也许是压抑了太久需要倾诉,她低头看着红薯,声音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我表哥……他叫陈继军。”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妇女突然“呀!”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惊讶和巧合带来的兴奋:

    “去部队?太巧了!我男人也是军人,就在宁州这边的部队!你表哥是第几军团的?叫什么名字来着?陈继军?哎呦喂!这名字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妇女一下子来了精神,身体都坐直了些,仔细打量着苏晚,仿佛想从她这张涂了药水、显得蜡黄粗糙的脸上找出点什么特征来。

    苏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耳熟?难道这位大姐真的认识表哥?

    她不敢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寻找表哥的迫切压倒了对陌生人的最后一丝防备,她抬起头,眼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光芒,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大姐,您……您听说过我表哥?他是……是海城那边过来的,听说,听说当的是政委……” 她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表哥最确切的信息都说了出来,心脏怦怦直跳,紧紧盯着妇女的表情。

    那妇女皱着眉头,嘴里反复念叨着“陈继军……政委……海城来的……”,猛地,她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高个子,眉毛挺浓,说话带点……带点你们那边口音的陈政委?!”

    苏晚虽然没见过表哥,但姨姥姥描述过大表哥的样貌,确实说是高个子,浓眉大眼!她激动得连连点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对!对!应该就是!大姐,您……您真的认识他?”

    “哎呀!何止认识!”妇女一下子眉开眼笑,热情地拉住苏晚的手,“陈政委可是个大好人!有水平!我男人就在他手下的营里当指导员呢!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让苏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茫人海,她竟然在最后一程的汽车上,遇到了表哥下属的家属!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大姐……”苏晚的声音彻底哽咽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药水和尘土,留下两道湿痕。这是喜悦的泪水,是压力释放的泪水。

    “哎呦,别哭别哭,好事儿啊!找到亲人了!”妇女连忙安慰她,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脸,“这下可好了!你也别去县城瞎打听了,等下了车,正好我男人今天休息,要来汽车站接我们娘俩,我让他直接带你去部队找陈政委!这下可省事儿了!”

    希望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瞬间洒满了苏晚的心田。她紧紧握住妇女的手,泣不成声,只能一遍遍地说着:“谢谢……谢谢大姐……”

    所有的疲惫、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茫然寻找,她遇到了贵人,找到了通往表哥的捷径!

    汽车载着这意外的惊喜,向着宁州县城,向着苏晚期盼已久的安稳,加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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