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夜阑人静时,一同巡夜的师弟的话语声音却突然炸开在宁怿乐耳边。
那师弟道:“大哥,方才流澹阁那方向似乎有什么动静!”
宁怿乐道:“夏暖,随我去看看,跟紧了。”
应夏暖点了点头,紧随他身后。
更深的时候,总是一点声响都能使人听得清楚明白。
又恰好树也不再摇它那一头叶子了。
没了风吹树叶的烦嚣,芊薿很快就听到从远处来的脚步声。
她疑惑杳界主为何把她错认成破风雨,此时却来不及问,芊薿只得先对初寤说:“有人追来,我们先走。”
初寤收了收神色,跟随芊薿的身影。
风又起了。
他边追着,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她不时飘向后头的叠碧色广袖。
倏然,他想到了一些事。他追到芊薿的身边,对她说:“阿薿,我带你去一个,他们去不了的地方。”
待宁怿乐赶到被炸得坍塌的流澹阁前的时候,芊薿和初寤已经不在那处了。
应夏暖看着面前的景象,惊道:“这流澹阁怎么变成这般了……”
震惊之后,他瞧见宁怿乐忽地蹲下,从废墟里扯出一片衣块。
这里头有人!
应夏暖觉察到这事,急忙去拨木块与石块,被压着的人的面貌渐渐显露了出来。当应夏暖看见这人模样的时候,鼻中骤然奔上来两通酸:“明如火!”
宁怿乐问:“你认识这个人?”
应夏暖点点头,泪先从瞬间通红的眼眶里滚出来:“大哥,明如火是我们琼崝门的人,他是个很好的人,是我的友人。大哥你一年没回来,今日才回来门中,我还没来得及跟大哥提我这一年新交的这个友人……昨晚,明如火同我说这两天轮到他在流澹阁直宿的时候,我还去那看他了,怎么今日这流澹阁就会突然地塌了,他怎么就会撞上这样的意外呢!”
应夏暖说得情绪愈加激动。
宁怿乐用一只手轻拍着应夏暖的后背,直到对方情绪稍缓。而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没停住清理那些木块与石块。
在宁怿乐和应夏暖清除了明如火身上的最后一块木头之后,宁怿乐看着明如火身上的琼崝门弟子的山石服,沉重道:“他确实是我们琼崝门的人。
“但他并不是因为这场意外死的。”
应夏暖睁大了眼:“什么?”
宁怿乐触上明如火身上的断箭,断箭通体泛着淡淡白光,白光周身还缭绕着玄息——那杳界独有的玄息。
而独有这种箭的,是——
“杳界主初寤。”他偏过头,对应夏暖说,“是杳界主初寤,杀了明如火。”
棽然宫。
芊薿被初寤带来了这里。
芊薿站在匾额下,抬眼望向这座宫殿。
突然之间,她觉得手臂处有一阵窸窸窣窣的牵动感,她朝手臂看去,便看见杳界主在轻轻拉着她的衣袖。
她在方才跑动的路上,虽也觉得自己的衣袖似乎被轻微地牵动了,但由于心事重重,她只注意了这知觉一瞬,便又陷进了重重心事。
直到这时她才知晓,她的衣袖确实被牵动着。
可这杳界主为何要牵着她的衣袖?
芊薿疑惑地向他的手看去。
初寤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阿薿,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我们在这里……”
初寤话没说完,忽而觉得有阵凉风掠过,他的手心蓦然失缺了那截本被他攥住的衣袖。
他看见,眼前的人,在掣回衣袖后,疏远而疑惑地看着他。
“……阿薿?”
他的心也蓦地开始失缺。
他惧怕这种失缺感。
因为这种失缺感,总会把他带回那年的二月十一,飞泠江畔,把他带回,她蓦然登天的那天。
那天,她蓦然离开,而后很久没有回来。
芊薿看着他,他站在风里,茫然失神。
她开口说道:“我不是破风雨。”
“你说……”初寤走近,“你不是阿薿?”
他凝睇着她的脸。
“……我认错了么?”
火折子的亮光照耀着他的眉眼,可他那双眼睛在此刻,却如此黯淡空滞,以至于让人仿佛在里面看不见光。
芊薿看着他,说出自己的疑问:“你先前为何会将我认成破风雨?”
初寤缓缓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在从前,总是会有人变化成阿薿的样子,但我从没认错。可在今时……”
他情绪渐重。
“……我竟然认错。
“……我怎能认错?”
一句惘然。一句自责。
芊薿听着,在心里轻轻一叹。
倏忽间,她颈项一冷。
她惊抬双眼。
面前人此时望向她的眼神,和他捉着她颈项的手一样冰冷。
可令她感到有些怪异的是,此人眼神虽冰冷,手上却似是并未用力,她颈项处并没有很紧束的感受。
“你说你不是阿薿,问我将你认成她是为何,”他言音沉沉,“那你用她的脸,这又是为何?”
芊薿问:“我现在,是破风雨的模样?”
初寤道:“嗯。”
芊薿道:“……这件事,我刚刚知道。”
初寤对这回答未有意料。
他缄口无言了一息,心有疑虑。
而后他说:“我这两日,刚杀了一个‘人’,它心思不轨,用阿薿的脸顶名冒姓。如若你也如此……”
芊薿道:“我绝没有不轨心思,也绝不会顶名冒姓。”
初寤看着她说这话时露出的那番,他颇为熟悉的凛然神色,倏尔一笑:“你真的不是阿薿?
“如若在这个时候,你再告诉我你不是阿薿,那我可能就只会说,难怪。
“难怪我会认错。”
言讫,他放下了手。
芊薿未及放松,就见方才还在她面前说话的那人,骤然昏了过去。
她眼睫微垂。
初寤此时的面色能与月轮争白。
芊薿扶起他,给他把了脉。
“这杳界主握我颈项时,力气使得并不大。”把完脉,芊薿自语,“原来如此。”
原来他的身体早已虚弱至极,他根本就没什么气力。
她看了看他,侧身,推开了棽然宫的门。
“大……大哥!”
应夏暖追在宁怿乐身后,慢慢停住,气喘吁吁。
“你说这杳……杳界主,他到底会跑去哪呢?我们在门派里追了这么久,他不会早已奔逃出去了吧?”
宁怿乐顿下脚步,低低重复:“他到底会跑去哪……
“他会跑去哪……”
他重复嚼咬这几个字,不知在脑中研琢着什么。
“杳界主初寤刚刚在流澹阁。”他倏地抬起头,“所以,他现在是跑去了棽然宫!”
应夏暖听得头一懵:“啊?
“棽然宫?大哥你说的,是那个被破风雨施了术法,除了破风雨自己和经过她准允的人,谁都进不去的棽然宫吗?”
宁怿乐点了头。
应夏暖疑惑地问:“可是大哥,为何只凭他去过流澹阁这事,你就推言他会跑去棽然宫呢?”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宁怿乐道:“八年前的今日,是破风雨登天成仙的日子。
“你来得晚,你不知道,这流澹阁和棽然宫,一处宝阁,一处住所,都是当年琼崝掌门为答谢破风雨建造的。破风雨与掌门商榷,将流澹阁给琼崝门所有弟子做了借还宝物的地方,只留下一处棽然宫,用以居住。在琼崝门里,唯这两处存留的破风雨的痕迹几未有变。
“自破风雨登天成仙之后,在初寤还在琼崝门的那六年里,初寤每一年二月十一,都会来这两个地方望天。
“后来,在知晓初寤是杳界人之后,我同他打过一回,我教他不要待在琼崝门,给琼崝门留祸患。初始的时候,他并未离开,可也不知为何,有一日,他竟自己离开了琼崝门,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看见他再次出现在琼崝门流澹阁中,还是在今日,我便有了他去往棽然宫的推测。这棽然宫又恰恰是我们进不去的地方,他杀了人,在情急之下,他若想找个地方躲避,这棽然宫应是最适宜的了。”
“那他原本来流澹阁,可能是因为太过思念破风雨?”丧友之悲又冲上心头,应夏暖不理解,“可他来这一回,为何要杀死我的友人呢,明如火那么良善的一个人……”
宁怿乐猝然笑了:“为何?
“因为他疯魔了吧。
“因为杳界人,俱是杀人如麻的疯魔者。”
宁怿乐一面说着,目光低下来,他看见应夏暖还陷在悲伤中,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说道:“夏暖,我先去棽然宫捉杳界主,你去找琼崝掌门,说明这边的情况,请他来定夺如何处置这杀害明如火的,我们昔时的同门。”
芊薿入棽然宫之后,点了烛,把初寤安置在了宫殿内的床上。
不多时,她看见初寤的周身竟突然冒出了一圈玄息。
那玄息回旋纠缠,有时猛烈得不问生死,有时又平和着相机而动。而初寤躺在其中,显现出的是同先前一样的苍白的面色和分明的虚弱,芊薿也不知他现在到底是何境况。
她倚在床旁桌案的一侧,思量起了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情。
对于今日的事,她有太多疑惑了。
她思量了不知多久。
一隅月光从窗外倾了进来,淌过她的半面衣裙,凝于她的鞋尖,最后和她因疑惑无解而不得不停滞的思绪一样,再没能往前一步。
芊薿回神的时候,手肘无意间撞到了一旁妆台上未锁的妆匣。
妆匣被碰开,里面盛放的一只翠色殷殷的玉镯显露了出来。
芊薿的眼前倏地模糊了一瞬,在那一瞬里,一只戴着这环玉镯的手,携一片叠碧色衣袖,如一阵风般,在她的记忆里浅浅掠过。
芊薿合上了妆匣。
初寤睁开眼,坐起来,看见黑暗的宫殿里,芊薿正秉着烛,站在他的床边。
他看了看身上盖的衾被,低低道:“阿薿……
“我心里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一定是阿薿。虽然你似乎记不起一切,而我现在也口说无凭,但是我会想办法来向你证明,你就是阿薿。
“阿薿,我绝不会将你认错。”
芊薿慢慢地近他身边,低垂着头,望向他的眼睛。
初寤也转过来与她相视。
芊薿笑了。
她的笑意越来越盛。她分明馋得好似下一霎就要去啮噬他,却没有动作,只是滞滞地盯着他的眸子。而初寤定着不动,眼中泽光别去,睛色如同焦墨。
芊薿的头越垂越低,她的嘴咧得一瞬间裂开面皮,变得渊黑无比,变成了回旋的玄息。
一霎时,她的头朝着初寤的头迅疾地冲了下去,却又在一霎时,她被紧扼住了咽喉。
“你刚刚好像很高兴。”初寤陌然一笑。
当先前作别的眸光,瞬然重现在他的眼中时,“芊薿”才知道,原来方才,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变化出来的“芊薿”,当成真的。
它看着快勒断自己颈项的那只手,又看着初寤微微偏过头来,盯着它的那双眼睛,恍然觉得,它对神智的贪得之力,竟好似无论如何也移不动,他眼睛里沉若千钧的坚定。
发觉自己的咽喉被束得越来越紧,它挣扎着问:“你都已经那般虚弱了,你怎么还能……”
“你用阿薿的脸,顶名冒姓,居心不净,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我不是虚弱到只能喘气,我就能杀了你。”初寤说道。
他的面色还是苍白的,可手上的力却愈加重,手上青筋以手背为地,隆作山峦数脉。
那“芊薿”强忍着痛苦,又变成芊薿的模样,不死心地盯着初寤的眼睛,意欲使他动摇:“你昏倒前不是已经确定了我是破风雨么?你方才也说,我一定是破风雨,可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那话是我想说给阿薿的,可从不是说给你的。”初寤直视“芊薿”,“既然不是说给你的,那你猜,在这里,那些话我会是想说给谁的?”
“那些话,你是想说给……真实的她的?你在这虚幻之地,竟还能觉察到虚幻之地外有她在?”“芊薿”讶然,它细一思索,顿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你这么早便知道我不是破风雨了。”
初寤转过目光,看向了床旁桌子的一侧,他知道她在那里。尽管,在这个虚幻之地,那处并没有她。
“我说过,我绝不会将她认错。”他说。
在下个瞬间,有白光从他手中迸出,杀溃玄息,将行迹扩往四面八方,涨破了虚幻和黑暗,不留一片零碎。虚幻的芊薿,连同那个虚幻之地,都再无可以生存的罅隙,一起消散在他的眼前——就像往昔的许多许多次一样。
而这一次……
初寤睁开双眼,周身的玄息骤然离散。
他坐起来,看向了倚在床边的桌子旁闭目养神的芊薿。
而这一次,他寻求多年的阿薿,终而真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
一旁,烛火悄寂。
一旁,月光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