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楠赶到单位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早会也已经结束，项目组长杨亦朦笑里藏刀，当着同事的面，对她说：“小卓，晚上别跟男朋友玩太晚啊，年轻人要节制。”

    身边几个男同事盯着屏幕，目不斜视，脸上出现轻浮的窃笑。

    如果项目组长是个男的，卓楠还可以义正词严叫他说话注意点，但偏偏项目组长是个女的，还是个笑面虎。卓楠明显能感受到对方不太待见她，即使她平日看起来总是对卓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

    “不好意思，忘记设闹钟了。”卓楠态度良好，打开电脑继续昨天的工作。

    因为早上迟到，中午卓楠主动说要请大家吃下午茶。

    “朦姐，”卓楠拿着手机点单页面凑到杨亦朦跟前，笑眯眯问她：“要喝咖啡还是奶茶呀？我们试一下这家新开的店吧，他家的甜点小吃看起来也很不错。”

    她弯腰站在项目组长杨亦朦旁边，给她展示手机页面，慢慢往下刷着，恭维她说：“朦姐你看这家好像打着纯正意大利甜点的旗号，不知道是不是正宗的，你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有没有去意大利玩过啊？”

    卓楠本硕都在国内读的，而这所投行大部分是海归精英，美本英硕的杨亦朦十年前归国，如今三十出头已是资深助理，只要这次项目做得漂亮，再过一年绝对能稳妥地晋升为副总裁。

    杨亦朦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卓楠的手机，夸赞了几句这家店的产品图片都做得很精致，然后话锋一转：“小卓你有这个心很好，但是下午茶的事情先放放，我想跟你聊一聊关于工作上的事情，方便跟我去一下会议室吗？”

    “当然方便啊。”卓楠立刻绕回自己的工位去拿笔记本和签字笔，杨亦朦轻快地笑了几声，说：“不用带笔记本，简单谈谈心。”

    她和卓楠走进小会议室，杨亦朦还贴心地帮她留门，拉椅子。

    两人一坐定，杨亦朦就说：“小卓啊，身体好多了吗？能不能应付工作？如果你还没恢复，我可以帮你多争取几天假期 ，身体是最重要的，我们要把身体彻底养好了再回来上班，这样才是真的对自己和对公司负责。”

    几个月前卓楠车祸昏迷了整整三天，随后又毫无预兆地突发了几次晕厥，把一整年的病假和年假事假都用掉了，在家休养的时间加起来有一个月余。

    卓楠回着客套话：“谢谢朦姐，我工作上完全没问题，今天迟到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绝对不会了。最近虽然工作任务的确很多，但我觉得特别充实，有朦姐您带队，项目目标和推进速度都很明确高效，我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身体没恢复，跟不上工作进度呢，逸乐那个金总啊，跟我说你反馈信息不够及时的时候，我还和他解释了好久你身体不好，这下我就不担心了。”

    “哦哦，金总啊，金总是问过我几次项目进度的事情，他可能有点心急，不过可以理解，公司要上市嘛，有时候我回复不及时是因为我觉得不太需要那么密集地跟他汇报进度，一天两三次的，说实在话，进展不可能那么快是吧，一个模型都要来来回回建好几天呢。我认为得到了阶段性成果后再跟他汇报，会让他比较明显感受到进度条推动的速度，他一个大老板，时间肯定很宝贵，不值得这样盯着我手里的细活和琐事。”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客户关系嘛，也要维护一下，没事可以多和人家金总聊聊，他挺欣赏你的，工作不比上学，只会闷头干活的话是没人能看见你的付出的，进入职场后，更需要我们主动地走出去，让别人发现我们的才能和闪光点，毕竟能进入到我们这行，大家的资质都一样顶尖，都是优秀的人在一起竞争，成功的人为什么是你？对吧？”

    杨亦朦像一个师长一样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人脉和圈子很重要。手机不方便也可以在外面吃个饭啊什么的，面对面聊天效率肯定比较高对吧。你和金总年纪差不多，也有共同话题，而且你现在负责的内容，也需要多了解他们公司的信息，和公司负责人聊会事半功倍。”

    卓楠心里冷笑一声，把自己的手下当人情卖，您也真是够不要脸，不去当皮条客真是浪费这上好的黑心肝。

    卓楠说：“朦姐你说得有道理，还有你说到他们的公司信息，这倒也是提醒我了，我昨天提交的模型您有什么意见呢？我先说一下我的看法吧，虽然昨天在早会上我说我这个模型大致已经定下，但是我心里还是不太有把握，的确是缺少了一些关键信息还需要朦姐您指点一下。就是您还记不记得去年春节档有部大爆的电影，叫《科山幻境》，票房几十个亿，我跟朋友都说投资公司天星娱乐肯定要赚翻了，那时候好奇查了一下，天星那年的利润率我记得是15%左右。”

    她顿了顿，装作不解：“而逸乐，不仅仅是去年，过去几年其净利润率都稳定维持在15%以上，表现出极其一致的盈利能力，这种水平已经远超行业波动区间……您觉得他们会不会还有某些业务或收益未披露，或者他们在成本优化和内部效率管理上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战略？”

    卓楠故意卖弄术语躲避话题、话中有话，杨亦朦自然能看得出她这蹩脚的装傻伎俩，她反问卓楠：“你的意思是，刘哥他们几个交给你的底稿有问题是吗？你觉得他们前面花了近半年时间对逸乐的调查有疏漏？”

    “我哪有这个本事质疑刘哥的工作能力啊，你们都是我的老师，我是真的不太明白，朦姐你知道的，我正式工作也才两年，要不是你们的指导和关心，我只会纸上谈兵，按图索骥，脑子里全是课本上的内容，实践能力和应变能力还是太欠缺了。就是现在流行的说法，摆脱不了学生思维。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关照，也很需要你们的指导。”

    杨亦朦语气温和地说：“小卓你已经很优秀了，当初面试的时候，我一看到你的资料，也是马上就跟几位高管建议说，一定要把你留下来好好培养。对你，我是抱有非常高的期待，你的潜力非常巨大，学历好，气质佳，脑子也活络，前途不可限量。既然你问起定价模型，那我也和你直说了，这也是我这次找你聊聊的主要目的。”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靠近卓楠：“做我们这行，说白了就是个中间商，目的就是要帮公司把股票卖出去，你想想，你要买一个东西的时候，最看重的是什么，当然是它将来能给你带来什么收益。也就是说，投资人关注的，不是历史表现，而是未来收益。逸乐的净利润率确实是高，这是他的亮点，从某种程度上可以传递给市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信息。尤其是它这样稳定的盈利能力，在资本市场是稀缺资产。”

    她还是亲切地笑着，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股价定得漂亮一些，会让项目更顺利。”

    她的表情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不甚满意地提醒卓楠：“有同事也反映了你在这个问题上有点死板，所以我们现在的项目进度有些滞后了，你也知道的，公司上市不是过我们这一关就行，接下来还要递交审核，还有好几个来回的仗要打，每一来回都要反复排队等待，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占先机，加快进度，你能做到吗？逸乐的盈利能力这么强，假如我们能够在这个基础上再合理提升它的估值，这不仅是对投资人信心的正面展示，也是帮助公司吸引更多资金的一种方式。你能理解吗？”

    怎么不能理解，卓楠马上就理解了，意思就是逸乐绝对有问题，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抓着他们的财务数据真实性不放呗。不过为什么是提高估值？

    卓楠将心里的疑问按下，杨亦朦现在告诉她这些，摆明了是要拉她上贼船。现在宁愿装傻也不要让杨亦朦觉得自己“孺子可教也”，不然到时候难撇清关系了。

    卓楠把头一歪，困扰地说：“听起来好高深啊，我可能需要时间理解一下，谢谢朦姐教导，你累了吧？我马上下单下午茶，那个半圆形的Folhado你知道是什么吗？看着还挺高级的。”

    “哈哈，那就是酥皮馅饼啦，齁甜，不过可能这家店会改良口味，可以点几个试试。吃饱好干活，”杨亦朦意味深长地拍拍卓楠的肩膀，说：“对你，我是绝对信任的。”

    晚上十点多才到家，卓楠进门后往沙发上一躺，累得想吐。

    陆佳赫在家呆了一天，睡到下午才醒，玩手机、打游戏、线上和粉丝互动，好不容易才等到卓楠回家，此刻非常不满，他踢踢卓楠耷拉在沙发边的小腿，说：“这么累你就把工作辞了呗，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不是工作累。”卓楠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说：“工作不就那点事，是我组长要我财务造假。”

    “东窗事发就把你供出来拉去坐牢那种？”

    “也不至于，那是会计背的锅，我这个就是，组长想隐瞒这个公司的不正常盈利，让它能够去股票市场捞钱的意思。”

    陆佳赫无所谓道：“有钱赚谁不想啊，这就是社会的潜规则，你别太三好学生了。”

    “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公司存在的目的，要是他上市不是为了捞钱，而是为了洗钱，那我到时候也吃不了兜着走。而且，往简单里说，即使它只是单纯地想上市割个韭菜，那这种明显数据有问题了，我还装没看到，不就是助纣为虐吗？我可不想造孽……”

    陆佳赫对她的工作是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总觉得她每次说起工作的时候都跟上数学课老师念经一样，怀疑卓楠故意要在他面前显摆智商说那些专业知识，让人真是烦得不行。

    他说：“别聊你那破工作了，真没意思。要我说你就赶紧把工作辞了，我不想一天到晚见不着你人影。”

    这下好了，腹背受敌，就不该和陆佳赫讲这些事情，不管是杨亦朦还是陆佳赫，没有一个是真的为她着想的，他们只想着能从她身上得到好处、榨取价值。

    卓楠说：“再看看吧，我觉得不用我主动辞职，只要我再不识抬举几天，我组长第一个要我把踢走。”

    陆佳赫听不懂好赖话，还开玩笑说：“哈哈，那好呀，有这种好事我得请你组长吃饭。”

    卓楠闭上眼睛，不想多看他一眼，看着就来气。

    事实证明卓楠预感得没错，她不想上贼船，就只能滚蛋，没有那种身在风暴中心还独善其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