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昭八年,大雪纷飞。
宫中红墙绿瓦被厚重的积雪掩盖,提着宫灯匆匆走过的宫人在长廊上留下一串逶迤的脚印。
奉安殿主位贵妃娘娘生辰,皇帝特为她在楼花台大办庆典,前朝后宫齐聚一堂,丝竹管乐彻夜未消。
而从前门庭若市的皇后寝宫永宁宫,却是一派萧瑟冷寂。
寒冬腊月,偌大的永宁宫冷如冰窖。
榻上躺着的美人面色苍白,浑身都萦绕着哀戚的病弱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与世长辞。
明明一年前她还是明媚灿烂的相府千金大小姐江明若,入宫不到一年,她像是一朵快速萎靡的花,在深宫的摧残下逐步衰亡。
“娘娘……”
素春跪在塌边,捧着江明若的手哈气,嗓音哽咽,“我已经去找徐太医了……他很快就会过来的,您在撑撑,再撑一会……”
“他不会来的咳咳……你的额头怎么了?”
江明若皱眉抚上素春的脸,满眼都是心疼,“我快要不行了……都怪我执意入宫,害了父亲害了自己,还害苦了你……对不起……全都怪我……全都怪我……”
“娘娘!”
江明若缓慢闭上眼,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她这短暂肆意的一生。
相府嫡女……中宫皇后……冷宫弃妇……
她的一生不该这样敷衍。
咚!咚!咚!
沉重的登闻鼓声由远及近,被风遥遥送着,响彻皇城。
江明若骤然惊醒坐起,手里紧紧握着被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做噩梦了……不对,是重生了。
她是相府嫡女,是偌大长安城最尊贵的贵女,父亲扶持三皇子陈靖登基后她顺利成章入宫被封为皇后。本以为这是荣宠的开端,却不知后面等着她的是无尽绝望。
陈靖根基不稳时耐着性子宠她爱她,后来根基稍稳便借绵延子嗣的名号广开后宫。
父亲看不惯陈靖待她冷淡,便与藩王密谋造反,可惜陈靖早有察觉,不仅提前布局谋篇围剿父亲和藩王,还当着她的面屠了江家满门三百二一口人。
而后便将她囚困在永宁宫中直至病死。
“也不知道这鼓声多久能停,娘娘已经两日没能睡好午觉了。”
殿外传来宫女们的低语,不多时素春便端着一碗安神汤缓慢走来,“娘娘,安神汤熬好了。”
“素,素春?”江明若嘴唇颤抖,“外面……何人在敲鼓?”
“娘娘忘了吗?是晋安侯府世子爷薛安,半月前他冲撞了您,皇上一怒之下夺去了他的官职罚他一辈子不能科考,眼下他正击鼓鸣冤呢……”
薛安?
江明若皱紧眉头回忆,上一世的惨痛记忆过于骇人,一时之间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回忆良久,才想起来是什么事。
大概是一月前宫中举办赏花宴,文武百官齐聚宫中赏花作诗行乐。席间有毛躁的小太监弄脏她的衣裙,害她不得不去偏殿重新梳洗。
不成想衣服换了一半,竟然有人扶着醉醺醺的薛安闯进了偏殿。
好在当时她尚未脱衣且站在屏风后,不然宣扬出去便是大不敬。
她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陈靖耳中。陈靖龙颜大怒,勒令薛安一生不得入朝为官。
薛安自幼娇生惯养,自然不肯认下这冤屈,于是便开始没日没夜的在皇城面前敲登闻鼓。
上一世,薛安敲了半月的登闻鼓伸冤可惜无人理会。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晋安侯府开始与相府生了嫌隙,皇后的恶名自此传扬开来。
后来薛安投到了骠骑大将军孟承锦麾下,在军中从一个小小走卒做起,而后追随孟承锦出征平乱,战功无数。
孟承锦。
晋安侯府流落在外的庶子,凭一己之力在军中闯出名堂,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统管京城刑狱案件,其心狠手辣程度被人称之为活阎王。
她曾在御书房见过两次孟承锦,可惜那人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甚至在朝堂上与她父亲公然对峙。
也是他,在上一世最紧要的关头率军冲出突围将与父亲同谋的藩王斩于剑下。
薛安怨她情有可原,可孟承锦与她无冤无仇,为何要针对她?
难道是陈靖以她名义做了什么对不起孟承锦的恶事?
念及此江明若手脚一阵发凉,恍然间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陈靖的一盘棋。
陈靖登基后不久便迫不及待的借由她父亲之手处置先皇留下的老臣,后又打着为她建造宫殿的名义增税剥削欺压百姓。
所有的恶名都背在她与父亲身上。
父亲死时,天下大呼奸佞已除,要求皇帝将她一并处死。
可那人至此竟还在装,他说:皇后与朕是结发夫妻,若非要罚,就罚她孤独终老吧。
然后她惨死于永宁宫,后宫新人不断。
真是一盘好棋!
江明若恨得双眼通红,纤白玉指紧紧扣着掌心嫩肉。
这时,殿外忽的传来御前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年轻帝王便匆匆走进殿内,俊俏眉宇紧紧皱着,眼里担忧之意明显,“若若,听说你病了?太医可来看过了?”
江明若垂眸掩去眼底滔天恨意,紧握着的手掌缓慢松开,语气平淡,“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了?奉安殿那位不用您陪了吗?”
这话虽淡漠,陈靖却从中听出了几分醋意。
面前美人初醒粉黛未施,却已是蛾眉螓首红唇皓齿,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神。
陈靖伸手想去搂她,不成想却被她灵活的偏身躲开。
“咳咳……”江明若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陛下还是离臣妾远些,免得病气过到你身上。”
“朕不在乎这些。”
“臣妾在乎。”
江明若抿了抿唇,“如今宫外登闻鼓大响,陛下不去管,却跑来臣妾宫殿陪伴,若是旁人看到了,怕是又要传臣妾妩媚圣心了。”
“是朕心悦于你。”
看着陈靖这般惺惺作态,江明若一个没忍住,干呕了起来。
“呕……”
“若若!”
“无事……”江明若呕的双眼通红,“陛下,臣妾如此病态实在丑陋,您快走吧。”
素春焦急的迎上前扶住江明若,附和道,“陛下,您放心,奴婢们会好好照顾皇后娘娘的。”
“你还是不肯原谅朕吗?”
陈靖拂袖起身,叹了口气,“那朕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起驾——奉安殿——”
皇帝銮驾离开永宁宫后,江明若便命宫人关上了宫门,卧在塌边扶额沉思。
她不能坐以待毙让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这一次,父亲与家人她都要牢牢护住。
“娘娘,”
素春担忧的给她举着团扇给她扇风,“要不奴婢去将徐太医请来给您看看吧?您不会真装出病来了吧?”
徐太医?
江明若眯了眯眼,梦里她虎落平阳,那位徐太医可没少给她苦头吃。
一个她亲手提携起来的狗,竟然还敢反咬一口。
“让小生子去请,”
江明若抚着下颚,若有所思,“至于你,去小厨房准备一份清凉解暑的糕点,等会儿随我一同去探望薛世子。”
“娘娘?”素春震惊到忘记扇扇子,“薛安可是冲撞过您啊!”
“那日他分明就是叫人陷害了。”
“奴婢遵旨。”
小生子脚程快,不一会儿便将徐坤找来了。
徐坤,现任太医院院首,年逾四十,尖嘴猴腮,一副奸相。
梦里父亲多次提醒她此人不堪重用,偏偏她就认准了徐坤,最后油尽灯枯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皇后娘娘吉祥!”
江明若侧躺在美人榻上,山水勾勒的八扇区屏隐约遮着她的面容,殿内香炉烧的正好,袅袅雾气伴着淡淡清香。
徐坤跪伏在地良久,久到膝盖颤颤才小心翼翼抬眸。
啪!
“娘娘让你抬头了吗?!”
小生子狠狠一巴掌扇下,打的徐坤哎呦一声倒在地上,脸上登时红了一大片。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徐坤狼狈的爬到屏风前,忙不迭的跪地磕头。
看着他那副狼狈模样,江明若忽的想起梦里素春为了她磕的头破血流的模样。
“看来徐太医是养尊处优久了,磕头都不会磕了。”
江明若放下手中团扇,缓慢起身绕过屏风,居高临下的睨着战战兢兢的徐坤,嗓音冷冽,“既如此,便由我的掌事太监来教教你这宫中的规矩。”
“奴才遵旨!”小生子摩拳擦掌,“徐太医,得罪了!”
“娘娘!娘娘饶命啊!”
处置完徐坤,素春的糕点也备好了。
正值盛夏晌午,浓烈的日头炙烤着大地,江明若只是从永宁宫走到皇城门口,便出了一身的薄汗。
巍峨壮丽的皇城门口,高大的登闻鼓前一个身穿青骑装的少年正用力握着鼓槌敲鼓。
午后热风吹起他翻飞的衣角,遥遥看着颇有意气风发之意。
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一个身披玄色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身形如松柏般挺拔。
江明若微微眯眼,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人就是孟承锦,那位权势滔天位极人臣的骠骑大将军。
咚——
鼓声骤然停止,余响回荡在狭长宫道之中。
孟承锦眼神毫不避讳的直视她,四目交汇之际,眼底锋芒展露,而后缓慢拱手朝她行礼,
“臣孟承锦,参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