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抽了个好天气去医院看望姜大山,天空清朗,积雪消融,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得韩老师关照,她攒了不少钱,年后平台派单也多,补贴也多,海鲜也卖了大单。不知不觉日子竟难得地得以喘息。
姜大山的状态并不好,医生说他有器官衰竭的征兆,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一试的治疗了,只是和她讲一下,让她有心理准备。
姜楠说不上难过与否。
他在那儿静静躺了八年,她每天睁眼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今天是否还活着,有关于他,她什么都接受了。
姜楠坐在陪护床边给他剪指甲,他的掌心还有一丝暖暖的温度。
午后阳光正好,姜楠看着窗户外的树荫发呆。
记忆像一只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游啊游啊,游到了儿时的溪边。
姜楠出生在柳城的一个叫榆钱村的小山村里,那里偏远落后,柏油路只到镇上,通往村里的路是一条窄窄的马路。那儿入目便是绵延的大山,没有全村靠着一口自然井生活。
姜楠记得一直到她十三岁搬走,关于榆钱村的记忆并不美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双腿瘫痪,神志不清。因为姜大山把她买回来那会儿是冬天,寒梅正开,村里人便叫她阿梅。
姜楠是米糊糊喂大的,阿梅疯疯癫癫,不会喂她,姜大山又是个父母早逝的,是隔壁的堂奶奶见她可怜,用小米粥一口一口把她喂长大。
姜大山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不然也不会到了三十多岁娶不到媳妇,要花一千块钱买一个又残又傻的女人来生孩子。阿梅只生了一个她,身子骨便坏了,镇上接生的医生说她子宫已经彻底坏了,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件事对姜大山打击还挺大,他一心想要一个儿子。
姜大山不着家是常有的事,四五岁的姜楠很害怕阿梅,她总是大哭大笑发疯咬人,姜大山用铁链把她锁了起来。姜楠像无数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想亲近妈妈,主动贴近她,她却突然发疯一般掐住了她的脖子。
姜楠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像野兽一般,窒息感让她脑袋一片空白,再回过神时,堂奶奶已经扯开了阿梅。
老人护着她,把她护在身后,气极了用拐杖打了阿梅两下。
“造孽,造孽啊!”堂奶奶声音颤抖,拐杖再次抬起却又放下,转身对姜楠说,“楠楠,以后离这疯婆娘远点。”
姜楠云里雾里地点点头。
那时候她便知道,她的妈妈跟别的妈妈不太一样。
村里的小孩也不跟她玩,常常欺负她,朝她扔泥巴,说她妈妈的疯病会传染。
姜大山三天两头不着家,小小的姜楠便掌握了一个技能。那就是趁姜大山在家的时候,尽可能地多要钱,各种理由要钱,以便于他人又不见了的时候不至于饿死。
姜大山总说她赔钱货,大赔钱货生的小赔钱货。但是他如果赢了钱,还是会多给她一些。
他像无数个普通父亲一样,有时候喝多了会拉着她的手说:“我家楠楠要好好读书,咱们家还没出过读书人呢!”
村里小孩围着她打的时候,姜大山提着棍子过来帮她赶走她们。后来养了一只大狗,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有大狗在,那些小屁孩就不敢来找她的麻烦。
姜楠在村里上了小学,在镇上上初中,受过教育之后,对他总是鄙夷的。她那时候三观初步形成,知道姜大山是个可耻的买家,她的存在是他犯罪的事实。
姜大山听到这番言论的时候气笑了,对她说:“老子养你还养出错了?”
姜楠不爱搭理他,用水盆打水给阿梅洗脸,一起生活了十多年,阿梅没那么爱攻击她了。只是她仍然很小心,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预防她突然发疯。
姜大山说:“小赔钱货你听着,你妈这样子你也看到了,当年不是你老子我看她可怜买她,她已经被当猪仔宰了!”
姜楠当没听到。
姜大山接着说:“老子当初本来想拿那一千块钱去扳本的,买了她本来就亏,生个丫头片子更亏了,你还看老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姜楠依旧不搭理他。
阿梅冲她笑,她依稀可见她姣好的面容,可惜脸上好几道蜿蜒的疤,皮肤粗糙更显老态。
她咧嘴笑了起来,姜楠却愈加心酸。
阿梅这两年已经没发过疯了,姜楠软磨硬泡让姜大山解了铁链。
姜大山拗不过她,给阿梅解开了。她愣愣地看着脚踝,已经蜷缩在床角落里。
姜楠给她梳头,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个子小小的,给她梳头并不娴熟。
身前的人不安地哼唧着,姜楠说:“你别怕,现在先在院子里走走,慢慢地去村里走走,等以后我长大了,我带你出去,去看外面的事情,去环游世界。”
姜大山骂骂咧咧过来:“你爹还没死呢,你到底要啥子,老子看你就是读书读多了。”
“你说的要多读书,”姜楠说。
姜大山发现姜楠就是他的克星。
“带带带!”姜大山骂骂咧咧扬长而去,“你翅膀最硬了,我不是你爹,你是我爹。”
阿梅轻轻浅浅地笑,姜楠也笑,靠在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妈妈。”
她从小都没大没小,姜大山爱叫她赔钱货,她就叫他姜大山。她很少叫阿梅的名字,似乎对她没有一个称呼,偶尔会偷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叫她妈妈。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阿梅已经偶尔可以叫姜楠的名字了,偶尔会用手撑着走,去门口等姜楠回家。
姜楠至今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暴雨雷鸣,放学了,她没带伞,站在学校保安室门口避雨。
她讨厌下雨,心里总是隐隐不安,几个同学跑过来对她说:“那边有瘫子被车撞了,你妈就是个瘫子,会不会是你妈?”
姜楠不悦,说:“我妈不会出门的。”
那天的雨等了很久都没有停,天快黑的时候姜大山急急忙忙地来了,对她说:“你妈被人撞了,在卫生院。”
姜楠仿若雷击,脚下瘫软,几乎站不住。
后来她在医院见到了阿梅,她本就残废的双腿被车碾压,身体破败。医生已经宣布没有抢救意义了,让家属见最后一面。
她趴在她的床边哭,那个本来闭着双眼的人突然睁开眼,如枯骨般的手轻轻地触碰着她的手。
混沌了十多年的眼睛此刻却是清亮的。
“周姝韵,妈妈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会被风吹散。
周姝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