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昭昭

    崔雪时不知,无邪尊上择女娶亲那夜,村中选送的女子被带走了二人。

    风弈亲自扶她上轿,送去了南殿,而另一人,则被带往寰日宗深处的一间暗室。

    室内燃着三两点烛火,不甚明亮,须得极力辨认,才能看见正中地面缺了一块。

    缺口处,长长的阶梯蜿蜒而下,竟一眼看不到头。

    齐霜有些怵,拔下一枚发钗,朝缺口扔了下去,结果“叮叮当当”响了许久,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那发钗也没有落地。

    “齐霜。”身后忽然走出个人来,声音庄严肃穆。

    “拜见……无邪尊上。”齐霜跪伏下去,盯着来人黑袍起伏的后摆,连大气也不敢出。

    “本尊记得,你有一个愿望。”无邪忽然开口,言语里是不容反驳的威压。

    “尊上?”齐霜不知他是何意,又怕他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命,只好轻声应和着,不敢多说别的话。

    “你说,你想做一个男孩儿。”

    齐霜倏然瞪大了眼睛,这么荒谬的想法,不过是她幼时曾在心里偷偷发的愿,若问还有谁知晓,那便只有一面之缘的崔寂!

    “是崔……”

    “崔寂已死。”

    “崔寂……死了?”

    若崔寂死了,那与她一同上山的人是谁?

    无邪见她愣怔,便猜到她认错了人。

    齐霜仅见了崔雪时一面,都会将她错认作崔寂,这让他更加笃定了,崔雪时的脸不能留。

    “崔寂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为了你好,要么你留在寰日宗,要么就忘了一切,回四兀村去。你自己选。”

    齐霜咂摸着这句话,又忆起与“崔寂”重逢的情形,觉得是有什么与六年前不大一样了。

    当年的崔寂,尽管聪明,却对谁都不信任;而今的“崔寂”,虽也善良,但要温柔和煦得多。

    “我不回四兀村。”齐霜想得极为明白,她爹虽把她养大,却只想将她卖个好价钱,与养一头年、一只鸡也没什么分别,何况她答应过“崔寂”,上山之后要互相照应,她讲义气,不能一走了之,“但……我要如何留在寰日宗?”

    “本尊习有一门幻术,可将你幻化成男子,但作为交换,你须得抛弃前尘种种,留于此处为本尊所用,你可愿意?”

    齐霜环视四周,而后咬紧牙关:“我愿意。”

    “随我来吧。”无邪淡然道。

    齐霜跟在无邪后头,沿着缺口处的阶梯一路下行。

    途中无人开口,唯有均匀响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叩在齐霜心上。

    她恍然间有一种错觉,无邪尊上故意不用法术,而是用走的,是在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

    但她想好了的事,从来不反悔,她一生的走向,要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最幽深的地底暗无天光,连过去了多久都难以察觉。

    终于,无邪停了下来,他转身,依旧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可想好了?”

    齐霜点头:“想好了。”

    “好。”无邪抬手抚于齐霜头顶,催动灵力,一时光芒大盛,将周遭照得雪亮无比,“你且抬头看看。”

    齐霜抬头时,下颌已显出男子一般的坚硬轮廓,而那光芒映照之处,是千万个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石窟,而每一窟里,都关着一个沉睡的人!

    “从今以后,你唤作风纯,是寰日宗幽府洞邸的‘牧羊人’。”无邪道。

    “属下遵命。”再开口时,他已是男子的声音。

    无邪背过身去,望着洞窟中沉睡的千万人灵,面具下亦不知是何种神情。

    六年前,天下第一的御灵师因豢养人灵,被正道宗门口诛笔伐,失救而死。

    而今的他,已全盘习得漉月留下的御灵术,可轻易易女为男、易男为女,亦可令千万人灵为他所用,正道仙门却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尊上,请问属下该如何做?”风纯单膝跪问。

    “人窟之中,并非个个都资质上乘。本尊将他们置于灵力充沛的洞穴内,又为他们筑灵根、续灵脉,为的是让他们涵养灵力,反哺于我。然而,他们大多放不下红尘种种,进境极慢。”无邪抬手于虚空中横划一道,召来一柄通体透亮的银鞭,“此鞭名为斩缘,赐于你用,务必叫他们息心断念,勤勉修行。”

    风纯双手接过,斩缘已被驯服,甫一接触便融入他体内,令他顿感力量充盈,仿佛凌空一挥,便有万钧之力。

    他虽已将前尘忘记,但对力量的渴望有增无减,而今得无邪尊上赐予,他唯有任其驱使,方能偿还。

    崔雪时一连昏睡五日,无邪除去了趟幽府洞邸外,其余光景皆守在她身边。

    夜已五更,他仍不肯去休息,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被毁去的面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风弈服侍他良久,还从未见过无邪尊上如此模样,即便神情藏于面具之下,身形中亦流淌着无边的孤独与冷寂。

    “尊上,歇一会吧。右护法回来了,想必天亮后又有要事商议。”他虽不忍搅扰,却又不得不提醒。

    “风弈,你来寰日宗前,是否有过心悦的女子?”

    “尊上怎问起这个?”风弈握紧身侧刀柄,颇有些不自然,“我以为,门中奉修无情道……”

    无邪摇了摇头:“那是对外宣称,你我之间,不必拘束。”

    像是怕吵醒了沉睡之人,风弈微声叹道:“属下的确有一心仪女子,是邻家长姊,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那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时年大疫,她不幸染病,过世了。”

    “你是否后悔,未能护好她?”

    这一问戳中了风弈的痛处,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双目已泛出红湿:“数年来,属下未曾一日不被愧悔之心所折磨。属下曾千万次地想,倘若能早些追随于尊上,求尊上出手诊治,她是否就能活下来。”

    “可惜世间之事,总也无法重来。”无邪略停一停,“节哀。”

    往事已矣,忧思伤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风弈抹了把脸,拱手道:“尊上拥有天下无双的御灵术,天下生灵皆仰赖于尊上,今日可改易男女,来日定能改逆时空,起死回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风弈,这样的话,往后不必再说了。”

    “是……属下知道了。”

    今日卯初,寰日宗正殿议事。

    无邪尊上端坐主位,风弈为近侍,左右护法并立两侧,其余为门中各阶弟子。

    寰日宗重建后,弟子皆为重新招揽,人数、实力皆大不如前,在正道仙门中亦不如从前那般有分量。

    如今的寰日宗若还能排得上号,全因无邪尊上一人的实力太过强劲,任何排名都绕不开他。

    “玄烛,你此行如何?”无邪问阶下一人。

    李玄烛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贪吃惫懒的少年,他生于寰日宗,又为谷墨门霆法长老之侄,宗门重建,他虽无灵力,却也领了个右护法之职。

    李玄烛拱手一拜:“此行大体顺利。半月前,谷墨门循例开启天眼,神谕中所提及事宜,门主与我舅父均已作应答,唯有一事未有定论。”

    “何事?”

    “尊上可知,人间修士并非人人都有机会飞升。每隔五年,天界紫霄庭均会遣一名仙使,代帝君巡视人间,并草拟一份名单呈上,供天界先行择选。若此间已落选的,便终生再无飞升机会。”

    “本尊略有耳闻。”

    五年前,他被押往谷墨门,正因霆法长老要接待仙使,才将法鞭之刑推迟了半年。

    风弈不解,问道:“谷墨门设有奉仙台,可聆听神谕,接待仙使一向由他们出面,与我们又有何干系?”

    李玄烛道:“此次的仙使,是一位才飞升不久的梅花仙君,名为梅陇。他甚得帝君青睐,便领了这差事,下凡历练。”

    “这倒是个苦差。”无邪起身,走到阶下,“仙人下凡须得耐住浊气侵蚀,不仅使不出多少仙力,还要从北到南,将各家宗门一一巡遍,没吃上两年苦头,怕是做不到。”

    “是啊,梅陇骄矜,又不喜南方暑热,停在北边就不肯走了。”

    半晌没作声的左护法林织影终于开了口:“那谷墨门是何意?难道他们不去,却要我们去?”

    李玄烛取出一卷名册,递给无邪:“各家宗门的情况,舅舅已整理好了。如今只要一人去仙君跟前答话,将仙君妥帖迎来、又妥帖送走即可。”

    “你也说,梅陇骄矜,必然不好伺候。”林织影抄着手,不屑道,“一块烫手的山芋罢了。”

    “我们与谷墨门不同。你、我,还有……”李玄烛看了眼无邪,却没提到他,“都是无望飞升的,即便不慎得罪一二,叫梅陇告到帝君处,也没什么妨碍。”

    这话一出,场中立刻冷了下去,众弟子虽低着头,却频频互以眼神示意。

    他们的确是慕名而来,通过层层选拔,方能留在门中修行。

    尽管弟子们不知,自己究竟有何天赋,才被无邪尊上选中,但能留在寰日宗,总比飘零在外、没个着落强。

    而今听闻,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两位护法,竟都无望飞升,那他们刻苦修行还有意义吗?

    “谷墨门既让你将名册带回,就已作出定论了。”无邪负手于后,扬声道。

    “尊上,您看我们之中……”

    李玄烛话没说话,便被无邪打断:“无需你们,我亲自去见梅陇仙君。”

    风弈立刻朝他跪下:“尊上不可!尊上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寰日宗的颜面!”

    仙凡有别,再低阶的上仙,也比凡人要高上一等。

    寻常修士去了,受气受委屈也就罢了,尊上身份贵重,哪能专程跑去受辱?

    “为仙家办事,皆是尊荣,谈何颜面?”无邪似笑非笑,“你为我打点行装吧,明日一早,我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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