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家陆沉

    到了晚间,几户农家炊烟袅袅。

    陆沉将一把干柴塞进灶洞,用手拂开冒出来的浓烟:“她果然没去山阴镇?”

    “不出将军所料,顾姑娘半路……找了个借口,溜了。这事赖我,您都提醒我了,我还是大意了。”

    陆沉倒是没多意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继续塞柴。

    那人等了一会儿,见陆沉没别的吩咐,便主动道:“我已经派人找去了,我也马上再找去。”

    “罢了。你军中还有职务,不必去了。”

    “那顾姑娘……”

    “死不了。”

    “是。”

    看将军这意思,大约是不想管了。

    顾流纨被陆沉的人一路护送,在进入小凉山地界之前,便尿遁进了凉州城。

    还好临走前把剩下的四十多两银子揣在身上,此时打尖住店雇车,尚十分宽裕。

    城郊一处废弃的荒庙中,一名着半臂常服的男子正大口吞咽着顾流纨带来的牛肉。

    这人便是她找到的人证沈三贤了。此刻她是打算带他入京面圣。

    顾流纨走来走去,有些心神不宁。虽说这人当初受过父亲的恩惠,自己也许了他很多好处。可万一他临时改口变卦,或是出了什么意外,那自己可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那人吃完了牛肉,一抹嘴:“没想到姑娘竟在这时候找我?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现在。”

    “现在?”

    “我爹已回京。情况只怕等不得了。”

    当初顾扉安置几百流民的时候,是他登记的名录,如今名录还在他这儿;这些流民因为是金人,所以需要早晚汇报行踪,在他那儿按下指印。这份东西,如今也在他这儿。

    这份东西足以证明,顾扉当初安置的流民,到底只是圈养一方的普通百姓,还是细作。

    当初顾流纨在大雾山找到沈三贤的时候,他的确答应为武威候作证。可好处,也提了不少。

    顾流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总觉得这人心思深沉,捉摸不透。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

    沈三贤道:“如今小凉山四周到处都是金人,四处戒严,你我只怕很难顺顺当当地离开。”

    一听这话,顾流纨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问那家伙要一份通关文书就好了。

    沈三贤道:“罢了。姑娘这事既等不及,我便帮人帮到底。我在军中有熟人,或许能搞到通关文书,姑娘在此等我,我去军中试试。”

    顾流纨没办法,只好说:“有劳你了。”

    沈三贤这就出去,此时天已擦黑。两个时辰后,人还没回来。

    顾流纨守在庙中,心急如焚。一会儿担心自己被人卖了,一会儿担心沈三贤出了意外。

    近半夜时,沈三贤到底回来了。

    “搞到了?”

    “搞到了。”

    沈三贤尚在喘气,将手上文书递了过去,除了文书外,竟还有套农家女子的衣服。

    “这是?”

    “你我结伴而行,比较扎眼,委屈姑娘与我扮作夫妻,这样好蒙混过关。这文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顾流纨向来不拘小节,当下便应了声“好”。

    牛车赶到城门时,天色已透出蟹壳青。

    守城的兵士拦下牛车,里里外外地打量,在顾流纨身上尤其多看了几眼。

    顾流纨此时脸上涂了锅灰,头发蓬乱,盘腿坐着,地地道道地农家妇人。

    只那双眼睛,过于清澈透亮,还透着股莽撞的傻气。兵士与她对视两眼,神色颇为狐疑。

    沈三贤转过身,伸手把顾流纨胸前衣襟扯了扯:“天冷了,娘子裹紧衣裳。”

    这个举动叫顾流纨险些发作,一抬头,却是沈三贤警告的眼神。

    顾流纨虽不舒服,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伸出手掸去他身上的茅草,又将一块饼塞进他口中,朝他笑了笑。

    那兵士放下帘子,挥手放行。

    沈三贤等走远了才道:“这一路都要扮作夫妻,少不得委屈姑娘配合。”

    “哪里的话,你也是为了我爹,我该谢谢你才对。”

    “嗯。今晚住店,你我同住一间。”

    顾流纨心里当真“咯噔”一声。

    沈三贤见她神色隐约有怒气,有些不耐道:“这也是没办法。姑娘若是介意……”

    “不介意,怎么会呢?还是那句话,我谢谢你。”

    晚间投宿一家乡下野店。

    掌柜得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这对“夫妻”,冷冰冰地抛出几个字:“三两银子。”

    顾流纨正要答应,沈三贤却按了按她:“这也太贵了。我们夫妻二人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两银子,您这一张口,便要去了我们两个月的收成……”

    掌柜的歪斜着眼,不看他,只看向顾流纨:“住还是不住?住的话,是一间还是两间?”

    顾流纨又是忍不住一个“咯噔”!

    自己的演技有那么差吗?叫兵士盯着看也就算了,这掌柜的凭什么一眼就看出她才是有钱的那个?沈三贤都说了“我们夫妻二人”了,他怎么就看出不是的?

    沈三贤陪笑道:“我们是夫妻,住一间就好。”

    掌柜的看了看二人,夸张地冷笑一声,扔给他俩一把钥匙:楼上第三间。

    上楼进房,沈三贤爬在窗口觑了半天,转身道:“这地方不很太平,你身上虽然有钱,也不要随便露财;有人的时候,不妨与我亲密些——不然被人劫了财或是报了官。可就走不了了。”

    顾流纨边听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夫妻是非当不可吗?就不能是主仆?

    晚上沈三贤去楼下买了几个馒头,两人就着一碗咸菜下肚。

    这几日顾流在暗中观察,沈三贤一直都是两手空空。唯一的包袱装了两套换洗衣物,还在她手上。

    那他的证据呢?

    顾流纨到底没忍住,问道:“东西放好了吧,安全吧?”

    “这个你请放心,自然是万无一失;姑娘许我的好处……?”

    “这你也放心。你救了我爹,我们顾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沈三贤突然笑了笑:“银子嘛,谁能不喜欢?可是你看我这样的人,就是有了银子也不过是个土财主。这辈子也是不可能与你们这些贵人站在一处的了。”

    顾流纨心想,好,这一路你不断加码,到了京城,我就可以把我老顾家的所有产业都给你了。

    她面上依然保持微笑:“当个土财主也不错呀!我就希望我爹是个土财主,没那么多血雨腥风的,叫人日日担惊受怕。”

    “姑娘是女子,自然安于富贵就好;男子不同,男子贵在有志。”

    顾流纨知道他不把这条件提出来是不会罢休的,当下救父心切,嘴上便不管不顾地跑起了火车::“那你要是想当官的话,我也可以叫我爹给你找找门路替你引荐。”

    谁知道沈三贤听了这话竟然大笑:“顾小姐你真是说笑了。谁不知道武威候最是赏罚分明。我虽然救了他,不过得些银钱上的好处,安肯坏了他做官的规矩?再说了,做人幕僚寄人篱下,能屈不能伸,有什么意思?”

    顾流纨却在想想,怎么我这便宜老爹这么讲原则的吗?

    “其实顾小姐若真心想谢我,也不是没法子。”

    “我自然是真心想谢你,恨不得把命都给你,哪有半句假话。”

    “我要姑娘的命做什么?”

    “那你……”

    沈三贤看了她一眼,却不说了,埋头吃饭。

    顾流纨,懂了。

    这是要她卖身救父。

    “你要我卖身救父?”

    沈三贤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尴尬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沈某倾慕姑娘,望结良缘,怎么到了姑娘嘴里,就……”

    沈三贤口吻戏谑,其实自己也有些心虚。

    要知当朝乃是门阀世家的天下,普通百姓除了舍生忘死挣一份军功,便只有科举这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道路了。

    显然这两条路,他都不愿意去走。

    而联姻虽是个轻巧路子,奈何身份地位天壤之别,几乎没有可能。

    可眼下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试试。

    顾流纨灵机一动:“不成啊。我都许了人了。”

    “许了人?”

    沈三贤显然没料到这一点,当下脸色变得难看:“我没听你说过啊。”

    “这本是私事,我觉得没必要特地告诉你。”

    沈三贤有些气急败坏:“是谁?”

    “兵马使陆沉。”

    这人的地位,名望应该都好使。

    果然,沈三贤听到这个名字,张了张嘴,硬是将那冒犯的话咽了下去。

    这么说,倒是替别人做嫁衣了。

    顾流纨不太有底气地问道:“你不会就不帮我了吧!之前说的那些条件都是可以答应你的,甚至还可以谈。”

    哼哼。没了这上升的路径,其他的,倒也鸡肋。

    他手上这东西,卖给任何一个武威候的对家,都不只顾流纨许他的那些好处。

    但到底不能立刻翻脸。

    沈三贤语气冷淡:“不会。”

    “沈哥,你人真好。”

    沈三贤哪会把这轻描淡写的夸赞放在心上,心里不断筹谋,只恨不能马上逼顾流纨就范。

    但是陆沉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答应与顾家联姻?他不怕死吗?

    陆沉怕不怕死他不知道,但陆沉狠辣的手段,他是早有耳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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