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云园的时间比约好的正午晚了半个时辰,商雨霁掏出勉强保持原型的糕点,江溪去双手接过,小口但仔细地吃进肚子里。
吃完糕点,江溪去紧张兮兮抓住商雨霁的衣袖:“阿霁,你没有回来的时候,有人敲了门,不是我们的暗号,我没有开门。”
“他们进来了吗?”想起今早出门于假山后听到的对话,商雨霁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江溪去摇头:“没有,敲了一会儿就没敲了……”
说完,他把脸贴近,小声询问:“阿霁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商雨霁揉了揉把自己送到她面前的脑袋:“处理好了,今天晚饭前,不出意外我们就可以离开江府,我们先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江溪去不懂那突如其来敲门声的含义,她可不会不懂。
暗处窥视的人在蠢蠢欲动,也许眼下还有莫名的礼义廉耻在拉扯道德线,可一旦尝了味,欲望便会如洪水般冲毁阻碍的闸门。
无可阻挡。
商雨霁唯恐迟则生变,拉着江溪去进屋收拾行囊。
银钱,衣物,颜色不同的发带,火折子,碗筷……一年以来的痕迹不过两个小小的包裹,但比她初来红云园时一无所有好上太多。
“阿霁,这个也要带上。”江溪去双手捧着一支竹蜻蜓,竹蜻蜓身上没有一丝划痕,可以看出主人的重视和精心呵护。
是今年春节时她送给他的新春礼物。
当时商雨霁看着江府大办春宴,哪里都热闹,唯独红云园像被所有人遗忘,冷冷清清居于一角。
不服之下,她拿着艰难省下来的铜钱,去街上买了红纸做窗花和灯笼,回府路上经过摆放竹蜻蜓的摊位,思来想去还是买来送给了江溪去。
别的少爷有的,她的少爷也得有。
闷着这一口气,商雨霁给江溪去送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
简陋的,便宜的,幼稚的,却被他珍视的竹蜻蜓。
“阿霁?我可以带它走吗?”
长久的沉默令他心慌,江溪去捧着竹蜻蜓,靠近商雨霁,面上带着明显的无措。
商雨霁深吸一口气,忍住发酸的鼻,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江溪去以为是自己问错了话:“阿霁不让带的话,我就不带了。”
说罢,他蹙起秀气的眉,要将手中的竹蜻蜓放回床头的小暗格里。
商雨霁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如常:“我没说不允许,你带上就是了。”
“可是,阿霁好像因为它难过,不拿它,阿霁就会高兴。”
“我让你拿你就拿!”
“好、好的!”
日落西山之前,江府门前停了架气派的马车,车上挂着长公主府的旗帜。
从车上下来一位长相凶猛的侍卫,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曾是长公主的得力干将,因为在前线受了伤,如今退居二线,现统筹长公主府中一半的护卫工作。
李大很会利用自己骇人的面相,唬住见人下菜的仆从管事们,让对方一瞧,生怕他无理取闹,下一刻就上演全武行,只能忍气吞声退让,总之百试百灵。
“欸,叫你们府上那什么天仙似的江三少爷出来,长公主看上他了,命我将人带回去!”
门卫哪敢和这位凶神恶煞的主讨价还价,连忙叫人去请示老爷,留下的人则想法子拖延时间。
“大人,我们已经让人去请来老爷了,麻烦您多等一会儿,至于三少爷,他的院离得远,叫来是费些时间的。”
李大挥动手里的马鞭,质量上佳的马鞭划过空气,响起凌厉的破空声:“我管你有的没的,长公主能瞧上他是他上辈子烧了高香!”
管事的先一步比老爷到前门,他带着江老爷的口谕,谄媚地将人引进江府大厅。
江老爷见到人来,上前请人坐下喝茶。
他像是没瞧到李大脸上的不耐,乐呵呵问道:“长公主殿下怎会瞧上我家那不懂事的三子?大人可知道些内情?”
“你不是他爹吗?”李大面上适时出现疑惑,解释道,“京城最近传得火热,说宋侍郎一眼万年江三少爷的美貌,如今更是茶不思饭不想。话传进了长公主耳里,有人见长公主好奇,便送上江三少爷的画像。”
“长公主惊叹‘此等绝色应是天仙下凡’,又派我等前来接人!江老爷,我说句实话吧,进长公主府是何等的荣耀,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挤不进去。三少爷过去,不就是享受荣华富贵?没准啊,江府也能乘上个东风!”
别看李大粗鲁人长相,话里话外可是窝到了江老爷的心上。
舍去一个不受待见的三子,换来的是背靠长公主府,这等买卖多划算啊。
江老爷未直接应承下来,不过态度可见的宽松许多,与李大互相恭维起来。
管事拱手:“老爷,三少爷到了。”
商雨霁和江溪去跟在管事身后,一进大厅,见到的就是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
江老爷眉头微皱,对庶子不通礼仪的行为略有不满,想到他去长公主府会带来的好处,又很快松开:“大人,这便是犬子,阿去,这位是李大人,他要带你去一个新地方生活,你可要好好听李大人的话。”
李大原以为能把长公主迷得五迷三道是夸大其词,结果一观来者,他顿时认为一切都合理起来了。
眉眼如星月,肤白似凝脂。芙蓉面上含情眼,白衣胜雪,一颦一簇间惑人心智又让人甘之如饴。
他的出场惊艳了厅内一众人,连江老爷望着这张脸,也忍不住回忆起江溪去那位红颜薄命的娘。
江溪去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好在阿霁说过随便应和一下就可以了:“犬父,犬子知道了。”
“你!”江老爷怒骂一声,又将将压下心中怒火:“李大人见笑了,犬子这般愚钝,恐冲撞了长公主殿下。”
李大摆手:“无碍,没脑子的美人有时可比有脑子的惹人疼。”
江老爷不再把注意力落到江溪去身上,一味和李大畅谈美好未来。
江溪去自出生起就没有人教他礼仪,他自然不明白该如何自谦,鹦鹉学舌似的模仿江老爷的话。
不管正确与否,见两人不再关注他,他便松了口气,身体往后挪动,试图想与商雨霁更贴近一分。
商雨霁保持着仆从垂首的姿态,借着江溪去身形遮挡,悄悄伸出手指戳他,让他维持点形象。
得到回应的江溪去哪知她的言外之意,只欢快地加快挪动的速度。
最后还是李大以拿到江溪去的户籍和商雨霁的卖身契结束了谈话,也制止了江溪去继续贴近的动作。
李大没说要去帮两人拿行囊,但凡他多提一嘴,江老爷就得想法子拦下他了,等江老爷意识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
红云园偏僻冷清,给外人瞧了去多丢份,还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编排他们,说江府苛待不受宠的庶子呢!
李大亦步亦趋落在两人身后,一路走来亲眼看到江府的两边天地。
半边富丽堂皇,半边凄清萧瑟。
一个少爷的待遇还比不上长公主府的寻常小厮,怪不得商小妹费尽心思也要带江三少爷离开。
到了红云园,商雨霁引李大到庭院的小木椅上:“李大哥,您先在院里坐会儿,我们去去就来。”
李大快速扫过齐整的小药田,绿竹下简易的竹桌竹凳,拐角处露出的泥土搭建起来的厨房一角,不得不承认商雨霁能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收拾得能住人,还不忘把江三少爷照顾好,确实是非同常人。
其实行囊早已收拾好,让李大在院中等是因为她们要做些破坏。
“少爷,把衣柜的门砸了!”
“书案塞到床底下。”
“床脚拆了,还有新糊的窗户,撕掉!”
里面霹雳吧啦的动静李大想忽视都难,正巧这时商雨霁打开房门,笑容柔和动人:“李大哥,我可以借一下你的刀吗?圆木桌质量太好,我们划不烂。”
“……”李大沉默片刻,问道,“小妹为啥要这么做呢?”
她腼腆一笑:“我辛苦折腾的东西,可不能便宜了江府那一群王八羔子。”
“好好好!”这真性情的模样,实在是得武人出身的李大欣赏。
他大笑着拔出腰间的长刀,“小妹我来帮你们,你们力气不够大,砍不动多久。”
院里的竹桌,药田和厨房也被霍霍了个净。
有李大长刀和武力的支持,破坏大业比预估的更快结束。
要离开时,红云园门口来了位不速之客。
江二少爷进门后,就看见一高大凶恶的男子手拿大刀,对着他的三弟和一个丫鬟,想说出口的冷嘲热讽一时卡在咽喉。
不成想丫鬟看见了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冲他大喊:“二少爷,快了救救我们,三少爷说了错话冲撞了大人,大人要拿三少爷出气啊!”
李大反应迅速,配合着阴沉转身,不满道:“你们是一伙的?”
商雨霁的惊慌不似假的,江溪去哪管得了其他,见商雨霁情绪害怕,他便不知所措抓住她的衣角,眼泪哗哗直流,看起来像是被李大吓到。
晦气东西!
江二少爷心中暗骂:这是他能处理的事吗?没准下一刀就得落到他的身上!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连忙与她们撇清关系:“既然是三弟冲撞了大人,自然是任大人处置,他从今天开始,就已不是江府的人了!”
说完,便丢下一众随从,灰溜溜离开。
商雨霁和李大对视一眼,李大收起长刀,脸色难看地大声催促她们快走。
她哽咽应声,抓着江溪去的手臂,如两只瑟缩的鹌鹑,相互搀扶着跟在李大身后。
在李大一张冷脸的开路下,没有谁敢没有脸色地跳出来拦路。
踏出江府的大门,坐进马车前,商雨霁深深回望一眼宛若深渊巨口的江府府邸,又毫无留念登上马车。
马车内,商雨霁停下以假乱真的表演,谢道:“多谢李大哥配合,要不然我们没那么容易离开。”
“有啥子好谢的,举手之劳!”
见商雨霁没事,江溪去才跟着破涕而笑,长睫上坠着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眼眶泛红,好不可怜。
商雨霁轻拍他的手背进行安抚,马车徐徐驶过,她们缓缓把江府甩在身后。
如今,她们已然迈出了远离深渊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