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很新奇。

    通常，注视他的目光要么充满敬畏与崇拜，要么带着恐惧与敌意，要么带着审视和分析。

    像这样纯粹的、不带任何明显情绪色彩，只是执着地“看”着他，还是第一次。

    驾驶舱与后舱之间由一层强化玻璃隔开，驾驶员和副驾驶的身影模糊可见。

    萨菲罗斯能想象到他们此刻如坐针毡的状态。带一个身份不明、突然出现在战场废墟里的小女孩乘坐最高权限的军用直升机返回基地，这本身就足以让他们神经紧绷，更何况这个女孩还是被他，萨菲罗斯，亲自“默许”带上来的。

    “你这样看着我，”萨菲罗斯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机舱内压抑的沉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可以让你习惯我的存在。这样你更容易答应收我为徒。”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萨菲罗斯的预料。

    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行为带有明确的策略性，并且将这种策略直接告知目标本人？

    这不符合任何他所了解的任何一种人类交往模式。

    “你的意思是，通过不断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对你的‘异常’产生耐受性，最终因为‘习惯’而忽略你年龄、来历以及行为的不合理性，从而答应你的要求，是吗？”

    他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拆解和复述西莉娅的话，想看看她会如何回应。

    西莉娅认真地听着，然后点了点下巴，幅度很小，但很肯定。

    “对。就像每天都看到同一块石头，久了就不会觉得它奇怪了。等你习惯了，收我为徒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萨菲罗斯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点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机舱里格外清晰，“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但西莉娅，人和石头不一样。人有规则，有社会秩序。我接受你拜师，需要符合神罗的规定，需要得到上级的批准，不是我个人习惯了你的存在就可以决定的。”

    他尝试将话题拉回到现实的框架内，提醒她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规定可以改。”西莉娅立刻回答，“你是萨菲罗斯。神罗需要你。你开口，他们会同意。”

    “而且，我很有用，神罗不会浪费免费的劳动力。”

    雨水顺着女孩的衣角滑落。

    “顺便补充，我是从小山村来的，纯粹的粉丝——这更符合神罗的宣传，会有更多人因为我成为你的徒弟而来到神罗。”

    “……”

    很好。

    “你倒是很清楚神罗的运作方式，甚至包括如何利用舆论。”

    萨菲罗斯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身体的姿态比刚才放松了极微小的幅度，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你这些‘认知’，也是从那个‘小山村’里听来的吗？”

    西莉娅依旧维持着那个仰视的姿态，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嗯，村子里有报纸。我喜欢看报纸。”她回答得很快，眼睛眨也不眨，“报纸上经常有你。还有神罗的新闻。看多了，就知道一些。”

    荒谬的逻辑。

    但萨菲罗斯不会再浪费时间在跟她捋这方面的事务上了。

    “是吗，看来你看得很仔细。”

    萨菲罗斯手指在扶手上停顿了一下，“不过，西莉娅，就算你说得都对，就算神罗高层可能会因为所谓的免费劳力和‘宣传价值’而破例。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

    “因为你不同意我就会抓住任何机会一直缠着你，而你不会彻底除掉我。”

    他没有再说话了。

    某种罕见的疑惑和……无措，浮现在少年的胸腔。

    ---

    回到了基地，萨菲罗斯和往日一样，往他的宿舍走去。

    更多的任务，将要在8小时后出现。

    那个湿漉漉的小尾巴就这样跟着他。

    偶尔有巡逻的士兵或者低级军官从对面走来，在看到萨菲罗斯时会立刻停步立正，恭敬地行礼。他们的目光在接触到萨菲罗斯那双碧绿的魔晄眼时会迅速垂下，但总会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快速而隐晦地瞟向他身后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女孩。

    惊奇、困惑、不敢置信——种种情绪在那些士兵脸上一闪而过，但没人敢开口询问，甚至没人敢停留过久。

    萨菲罗斯对此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但身后那个小小的、执着的、沉默的追随者，确实给他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平稳的呼吸，感知到她那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气息。

    就像直升机上她说的那样，她正在用这种方式让他“习惯”她的存在。

    廊道不长，很快就到了宿舍区。萨菲罗斯在一扇金属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的专属宿舍。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静静地站立了片刻。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停在他身后不足两步的地方，依旧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

    萨菲罗斯缓缓转过身，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雨水已经不再从她头发上滴落，但她的衣服依旧湿透，小脸也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

    “这里是我的宿舍。”萨菲罗斯开口，声音平静，陈述着一个事实，“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你在内，西莉娅。这是规定。”

    西莉娅仰起脸，看着他。

    雨后的天光从廊道侧面照进来，映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凝成微小的光点。

    “你想让我进去吗？”她反问，语气平直，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确认。

    萨菲罗斯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又一次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西莉娅。”他罕见的解释，“这是规定。擅自闯入特种兵宿舍，特别是1st Class的宿舍，后果很严重。你明白吗？”

    “所以你没有不想让我进去。”

    萨菲罗斯的嘴唇几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那我就可以进去。”

    没等萨菲罗斯从那句“所以我没有不想让你进去”的诡异逻辑中完全回过神，西莉娅已经做出了行动。

    她小小的身体向前挪动了半步，越过了他设定为“界限”的门槛位置，一只湿漉漉的、沾着些许泥点的小靴子，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在了宿舍门前的金属地板上。动作自然得好像只是在散步时随意迈出一步。

    这个细微但明确的动作，让萨菲罗斯下意识地抬手，不是去推开她，而是做出一个阻拦的姿态，掌心对着女孩的额前，保持着微小的距离。

    “停下，西莉娅。”他的声音依旧冷静，但比之前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严肃，“我刚才说的很清楚，这里是1st Class的宿舍区，有严格的进入权限。你的行为已经违反了神罗军纪。”

    他顿了一下，碧绿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女孩毫无变化的脸庞，“我再说一次，这不是游戏。违纪的后果可能远超你的想象。现在退回去。”

    西莉娅仰着脸，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掌心散发着微弱的热度，与她冰冷的皮肤形成了对比。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继续前进，只是保持着一只脚踏入“禁区”的姿态。

    “你拦住我了。”她陈述道，语气平淡无波，“但你没有用力推开我。你只是提醒我规定。”

    “规定是为了维持秩序和安全。”萨菲罗斯耐着性子回应，他发现和这个女孩交流需要调动和平时不一样的思维区域，“你的‘潜行’能力或许能让你避开物理防御，但不代表你可以无视规则。规则对所有人有效，包括我，也包括你。”

    “可规则是人定的。”西莉娅的回答快得惊人，逻辑链条再次跳跃，“制定规则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让你不被打扰，保证你的安全和隐私，对吗？”

    萨菲罗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在快速分析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理解。所以你的闯入，本身就破坏了规则设立的目的。”

    “但我现在不会打扰你，也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直到你答应收我为徒。”西莉娅抬起另一只脚，也准备踏入进来，“让你一直看着一个湿透的小孩站在你门口，影响你休息，这更像是打扰。让我进去，更符合‘不打扰你’这个目的。”

    “……”

    “西莉娅，你的思维方式很特别。”他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禁识别器，“但这并不能成为你无视规则的理由。进入我的宿舍，并不能直接导向‘我收你为徒’的结果。”

    “我知道。”西莉娅平静地回答，“但可以增加你习惯我的速度。你习惯了，离答应就不远了。”

    她向前又迈了一步，整个人已经完全站在了门内侧的区域。

    萨菲罗斯看着她湿透的衣服紧贴在单薄的身体上，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有那双没有任何退缩之意的黑色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

    咔哒，金属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里面简洁而宽敞的空间。

    她比他更先一步的走了进去。

    宿舍内部空间很大，远超普通士兵的标配。色调以冷峻的银灰和黑色为主，陈设极简。一张宽大的金属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旁边是一个武器架，正宗静静地靠在那里。另一侧是训练用的模拟装置和数据终端，屏幕处于关闭状态。靠墙的位置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整个空间干净、整洁，但同时也冰冷得缺乏生活气息。

    西莉娅走进房间后，并没有像好奇的孩子那样四处打量，而是直接走到了房间中央一块空旷的地板上，停了下来，然后原地坐下，双腿盘起，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小型雕塑。她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再次锁定在刚刚关上门的萨菲罗斯身上。

    “我在这里等。”

    萨菲罗斯看着她选定的“指定区域”——房间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他决定暂时不去思索这个细节。

    ---

    清洗完毕的萨菲罗斯换了便服，他在终端上查看着西莉娅的生平。

    父母曾经是米德加的魔晶石猎人，后因为探索失误，双亲葬身于魔兽之口。孩子流浪到尼布尔海姆，靠独自打猎为生——不能再更加清白了。

    他对比了一下照片上那面无表情的，比起旁边这个在地上坐着的更加稚嫩了一些的脸。

    她现在正抱着一块他先前递给她的毛巾擦头发。

    西莉娅的动作很轻缓，带着一种机械般的规律性，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又或者只是在放空。长长的发丝因为还带着水汽，颜色显得格外深沉，像化不开的浓墨。

    有几缕头发不太听话地贴在她的脸颊和颈侧，随着擦拭的动作微微晃动。

    “尼布尔海姆，”萨菲罗斯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个封闭的山村。你在那里学会了打猎，还有你所说的‘潜行’？”

    他选择从档案信息入手，试图从侧面了解她那异常能力的来源。

    西莉娅擦头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她只是用平稳的语调回答：“嗯。山里魔兽多，不学会就会死。”

    简单直接的理由，符合档案里的生存背景。

    “你档案里提到，父母是魔晶石猎人。”萨菲罗斯继续说道，语气平淡，“他们有教过你什么吗？关于战斗，或者其他特别的技巧？”

    “没有。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很小，记不清了。”西莉娅放下毛巾，终于抬起头，黑色的眼睛看向萨菲罗斯，“你想知道我的能力是怎么来的？是我自己练的。为了活下去。”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没有任何试图隐瞒或辩解的情绪。

    “自己练的…”

    萨菲罗斯重复了一遍，碧绿的眼眸微微眯起。这解释了他之前在训练场看到的，她那不属于任何常规流派、但却异常实用的战斗方式。纯粹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技巧，野性而高效。

    他换了个姿势，放下环抱的双臂，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腰间。“你很坦诚，西莉娅。那么，我们谈谈你说的‘很有用’。”

    萨菲罗斯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想成为我的徒弟，因为你很有用。具体指什么？你认为你能为我，或者为神罗，提供什么样的用处？”

    “我可以帮你完成任务。”西莉娅毫不犹豫地回答，“任何任务。你不想做的，觉得麻烦的，或者需要特殊潜入侦查的。我都可以做。”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不会提问题，不会抱怨，只需要食物和住所，以及跟着你。很划算。”

    萨菲罗斯看着她，一种荒谬感再次升起。

    她把自己描述得像一件工具，一件只需要基本维护就能高效运转的工具。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点淡淡的，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

    第二天，西莉娅很轻易地就通过了萨菲罗斯的测试。

    训练场内的三个顶级机器人都在她随手拿的长斧武器下化为了废铁，银发少年靠在墙边，一边拿着数据板，一边观察她的表现。

    “……”

    这种战力，比起儿时的他，也不逞多让。

    ……她需要拜他为师？

    萨菲罗斯在距离西莉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数据板被他随意地夹在臂弯下。

    “你的测试结果，”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探究的意味，“很出色。远超预期。”

    “目前已经超越了大部分现役的2nd Class Soldier。甚至在某些单项指标上，接近了1st的入门水准。只要等到入伍年龄，你立马就可以按照正常流程编入SOLDIER部队。”

    “你所谓的‘拜师’，真的是为了学习‘剑术’吗？还是说，这只是你接近我，或者说，达成你某种其他目的的手段？”

    她抬起头看他，身上的制服已经换了一套——他还没从后勤部队申请她的物品，所以替换了他几年前的旧制服。

    “我比较赶时间,等不到入伍年龄。我崇拜你，萨菲罗斯，我想跟着你。”

    这句话带给他的感觉是模糊的，大概是半真半假。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

    银发少年的眼睛稍稍瞪大。

    这句话……

    是真的。

    萨菲罗斯见过太多生死。

    他亲手剥夺过无数生命，也见证过战友的牺牲。

    在他被灌输的认知里，“死亡”是任务失败的代价，是弱者的终结，是冰冷的数字和报告。而“为了某人去死”，则往往与“荣耀”、“责任”、“羁绊”这些他仍在试图理解的概念相关联，安吉尔或许会谈论这个，杰内西斯会在他的诗歌里咏叹这个。

    现在，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自己可以跟这个概念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