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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提着一大袋衣服走进教堂时,管理员加迈尔夫人正着手整理着一大堆附近居民送来的东西,上至电脑数码,下至纸巾餐布无所不有,她艰难地从那堆东西里跋涉出来,热情地和我握了手。
“每个月我们都有一个固定的救助日子,来帮助福利院缓解资金紧张的问题,”在简短的交谈后,加迈尔夫人又投入了原先的工作,“大家送什么的都有,这些东西需要晚上在教堂的小礼堂里被拍卖——你懂的,只是一个简单温馨的仪式,福利院的孩子们不太愿意接受直接捐献钱财,这种方式会让他们好受一些。”
我点头,弯下腰想把一个玩具猴子放到一旁的木框中,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却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似乎是一块手表,我低头看了一眼,想把它捡起来,在拿起的那个瞬间却呆愣在了原地。
表盘因为长年累月的佩戴而有些磨损,精细的指针和完美的做工却又彰显着它的珍贵,背面有一道乌黑的灼痕,在亮银色下显得那么刺眼。
这是他的手表,准确的说,是他在高中时候一直戴着的那块表。
由于生活忙碌的原因,他和他父亲一年中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见面,一次是他的生日,一次就是圣诞节,因此他格外珍惜和父亲之间的联系,哪怕只是父亲送的一块手表。
所以那是他全身上下最珍惜的东西,平时小心翼翼怕哪里磕了碰了,上个体育课都要摘下来拿餐巾纸包好放抽屉里,任何细微的痕迹就会让他神经紧张地擦来擦去,在他离家思念父母的那段时间,这块手表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我常常能看见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默不作声地盯着手表看,看着指针是如何一点点转过一圈又一圈,在空气里发出清脆的机械声,好像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得以透过那个似乎坚不可摧的外壳,窥见他柔软脆弱的内心。
而正是这样一块手表,对他来说意义如此之大的一块手表,现在竟然有那么大一道灼伤留在背后,和那些普通的物件扔在一起,等着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带走,然后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加迈尔夫人似乎发现了我的沉默,她过来看了一眼,了然地笑了:“啊,这是那位先生送过来的,特别虔诚的年轻人。”
“虔诚?”我木讷地重复着,金属表盘的寒意一点点侵蚀着我的指尖。
她带着我走到了教堂的一个角落,艰难地拿出一本厚到似乎摇摇欲坠的羊皮本,砰的一下将它翻了开来,每一页的羊皮纸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字体或潦草或端正,像是来自不同的人。
“啊,找到了。”在急匆匆翻过无数页后,加迈尔夫人终于将书挪到了我面前,“从这一页开始,到后面几乎大半本书,都是他每天来做礼拜时写下的祈祷,那么多年他几乎从未缺席过,这本书有一半都是他填满的。”
时间没有冲刷掉我对他的记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字迹,我几乎能想象到他立在桌子前,俯下身一笔一划写下时的样子,他写字的时候会抿起嘴,睫毛轻轻颤抖着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沉默得像是一座雕像。
“很不容易的孩子,有那么多的债务,还每次坚持参加救助福利院的活动,”加迈尔夫人叹了口气,在胸前比划着,“愿主保佑他。”
我猛地抬头,速度快到把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什么债务?”
她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巨大的反应,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抱歉,我只是随口一提,我想我并不太方便透露……”
“请告诉我”我听见我还是这么说,“我是他的朋友,请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债务?”
“投资失败所导致的巨额欠债,”她凝视着我,想了想还是摇头,似乎不打算和我细说,“犯下错误的人只需要死亡便可以解脱,存世的孩子却需要替父亲来弥补犯下的错误,天呐,愿主超度死亡的灵魂。”
我几乎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加迈尔夫人的嘴张张合合,可我却一下子混沌到似乎失去了一切感官,我只记得我是怎么死死攥紧了手心的羊皮纸,粗糙的触觉在极度的敏感下被放大无数倍,可我除了这么做之外一下子没有任何反应。
他真的写了那么多页,真的在无数个日夜里那么痛苦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行,那么虔诚地诉说着对耶和华的祈求,那么卑微地恳求着上帝的原谅和宽恕。
他的字里行间没有一点我曾熟悉的样子,卑微懦弱又麻木,像是把活着所有的力气都寄托在了虚无缥缈的信仰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震荡让我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着。
我翻页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我那么急切地想要看到底,可似乎怎么都看不到尽头,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真的那么多年每天不曾间断地来到这里,几千个日子就这样印照在这本庞大的本子里,那是我们之间七年的时间。
——亲爱的天父,我将心中的忧虑和重担交托给祢,情非得已的背离让我感到愧疚与痛苦,我来到祢面前,为自己的罪悔改,同时为远方的人祈祷。
求祢怜爱她,赐下智慧,引导她走出困境。赐下力量,让她有勇气面对挑战。赐下平安,安慰她焦躁的心。求祢按照祢的美意成就她的一切,好让她永远幸福、平安。
奉主耶稣的名义祈求,阿门。
......
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我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了解他这些年的经历和点滴,可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他、甚至是面对我自己。
事实直白摊开在我面前,我苦苦等待了那么多年的答案,我费尽全力也想要了结的一场遗憾,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呈现在我面前。
多年以来,怨恨在漫长的时间中堆积累加,到后来我甚至不知道恨的到底是不是他,那些浅薄的恨支撑着我走过那么长的岁月,可它竟然是这样不足为提,到底因为太难放下,所以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恨,还是连恨都带上了爱。
我甚至巴不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的痛苦只是为了伪装那份薄情,根本没有什么变故和差错,这都是他为了祈求我原谅的招数。最好真的是这样,这样我就能毫无负担地继续恨下去,理所应当地不去逼迫自己忘记他,我们都明白有时恨比爱长久。
而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为什么当年青涩的脸如断崖般变得憔悴瘦削,为什么那双青葡萄眼睛里再也无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生气,我原以为他的疲惫是多年工作所带来的持续性衰退,可其实并不是。
那不是漫长的折磨,而是一时间毫无预警下完全失控的打击,那样摧枯拉朽地击垮他原本美满的生活,从此造成了永远的混乱和失序。
他会绝望吗,在看着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的那一刹那,站在父亲墓碑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上的西装因为短时间的暴瘦而显得不合身,在望着太平洋方向的时候,他也会为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而感到痛苦吗。
加迈尔夫人口中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却是他无数个日月里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脱的噩梦,巨额的债务,破碎的家庭,暂停的学业和不得不过早踏入的社会,可他那一年也只有十七岁。
无论如何都在追求自由的西部牛仔,最后却成为了被困在钢铁丛林中艰难跋涉的提线木偶。
他没有从事任何自己所感兴趣的道路,舍弃了自己所能舍弃的一切课余爱好,积攒下几十年回忆的房子被挂牌出售,连他身上最后一件体面的西服外套也不复存在,如果尊严是金钱,他早在岁月中变得穷困潦倒。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依照他的性子,那些苦痛和挫折都只会越压越深,永远都不会宣之于口。
但我还是知道了,知道了这些年来他苦苦掩盖的、用尽全力也想要遗忘的那段暗无天日的回忆。
因为他原本不知道我是这么卑劣的人。
那份藏匿在心中缓慢发酵的感情,在这些年里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却又因为过度的潮湿和阴暗而长出霉斑,久而久之心脏和菌丝彼此交缠、融合,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割舍。
而在放任它溃烂的过程中,我想其实我也早就疯了,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在温哥华大雪中再次遇到他的时候,或许是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又兴许早在当年我得知他不告而别的时候。
疯子是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的,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离开酒吧的那条路漫长而曲折,沿途的风雪实在太冷,好像要把人的情感都彻底冻结在深夜,然而最后温热的眼泪融化了那阵寒冷,在他说完“对不起”那三个字后,我忽然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甚至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也不能让他有什么反应,他是如此沉默而淡然地接受了它,就像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排演设想过这一幕。
我的手在抖,甚至到后来全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好处是眼泪终于不再流,可为什么流不下的泪水更让人痛苦。
“如果我没有来温哥华,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
他抬起头,很温柔地对我展露出一个笑容,可我看到他眼里有着盈盈的泪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点。
“不会,我不会的。我想见你,很想很想。”他的眼泪很快速地划过脸颊,但依旧笑着,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某些回忆,连眼泪都像是因为幸福而流,“而我已经见过了。”
“当时飞机晚点,可还好最后还是在机场远远见了你一面,你穿学士服真漂亮,看到你穿上它,就好像我也穿过了一样,我真为你感到幸福。”
机场,学士服......三年前的六月二十一号,我毕业的那一天。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个被命运反复愚弄的小丑,在不同时间的不同地点无数次擦肩而过。
那时我望着天空,想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穿着学士服在鲜花簇拥下高高跃起,把学士帽摘下然后不顾一切地乱抛,郑重其事地为自己的学生时代告别。
但他没有上大学,四年里辗转不同街道的便利店和热狗餐车,带着那种被社会浸润后的低沉和麻木,攥着特价机票来到我身边,然后匆匆一瞥,望着机场那边的我而幸福地流泪。
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瞬,然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呢,在七年后的现在,在物是人非之后,你的答案呢?”
答案,答案,魂牵梦萦那么多年的答案,十八岁的我如此想要的那个答案,告诉我吧,就当是最后一次,告诉我吧。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成郑重其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没有改变过。”
......
我忽然有些想笑,可这整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我却又说不上来,如此典型的悲情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泪点,可我居然笑了。
不是笑他,是笑我自己。
笑我执着了那么多年,最后竟然什么也不是,原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在痛苦中憎恨着幸福的他,可到头来发现这么多年的恨就像是无理取闹,我到底在恨什么呢。
他没有用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来为自己开脱,他原本就不是这样的人,知道我这些年的怨恨和埋怨,可依旧全盘接受,因为不愿意让我承担太多,他害怕我多想,可我怎么能不多想。
虽然得到了答案,可我畅快了吗?我感到称心了吗?
并没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缓解。
痛苦毫无缝隙地衔接无奈,憎恨又如此顺利地转嫁于命运。
命运啊命运,你到底让谁如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