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是方才公主府招云姑姑的声音。
老太监再睁开眼看向原处,那根胳膊粗的杖棍被贺惟牢牢接在手里,目瞪口呆的杖官握着另一端僵持着。
招云身后,赵元仪高坐在步辇上凝视着贺惟,面色沉得浸霜,秀眉紧蹙,若有所思。
“长公主安!”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跪下,显然是没想到长公主怎会去而复反。
贺惟还手握着杖棍,两人对峙被打断,同时收回手,棍子“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突兀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赵元仪越过所有人,目光凉凉地落在地上那根杖棍上,又一转木床旁跪着的人:“贺惟。”
贺惟尚未行刑,只是木床上还留有上一个人的血,躺下去一身白衫少不了沾上,零星落在衣袍上雪中红梅似的。
他低着头,那根杖棍就在他虚握着的手边上,听见叫他名字有一刹的意外,微微抬起头。眼若点漆,白净的脸侧也染上了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膈应人的时候笑,挨打的时候笑,这会儿脸上反而不笑了,一身血还显得有些惨。
赵元仪脸色缓和了一些,冲他道:“过来。”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侧目看去,杖官更是忘了规矩愕然抬头。
刑场劫人,若是贺家案被平反,那该就地把人放了,只带一个人走是什么意思?
若是公,说明贺惟此人另有说法,长公主向来严厉不阿,带走也不过秉公处置,但若为私……
杖官心立刻悬了起来,眼下正是贪污案的浪尖风口,若是受此牵连,指不定留不住脑袋。
他握紧了手,暗暗地瞟了贺惟。
这么贵重的琉璃珠,若是和长公主有关便说得通了。
只是长公主出了这么大手笔要保人,何不一开始就把人带走,哪里用得着走这些作践人的功夫?
捡的?赠的?还是……偷的?
四下猜测纷纷,所有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却没有人敢置喙。
赵元仪话罢,正想上辇,底下忽然“扑通”一声。
“殿下,公子与贺家案无关啊!”姝姨挨了板子,拖着几乎没知觉的腿倒在地上,声泪泣下。
“公子是大爷的孩子,大爷早年就和贺家分家了,只是大爷英年短命,公子走投无路才会投奔贺家。吃的用的都是大爷留的遗物,这些年没用过贺家一分脏钱,还贴补了不少,全然是被连累的啊!”
赵元仪一听便知道了,这人兴许和贺惟关系亲近,看赵元仪脸色不好,怕她把人带走折磨呢。
赵元仪本是打算赶紧回府,想了想,倒不急了,反而转眼望向其他人,淡淡道:“还有人要为他出头么?”
敢答么?听上去便没有好事。
在场的没有人敢说话,都做鹌鹑似的低着头,各怀各的心思。
赵元仪扫了一眼,重复道:“有么?”
底下的人心急如焚,互相张看,急着从话里抓住一线生机。
贺叔母方才眼睁睁看着丈夫当场殒命,早就把这笔账算到了贺惟头上,对他恨上加恨,自是恨不得现在就让贺惟偿命。
大房不过是商户,先前列国行商,待在大周加起来也没个几年,后来贺惟入贺府,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贺铉义从官这么多年都没能和长公主搭上什么关系,这贱种又怎可能与公主有故?
若是问罪倒好,但若是因着这贱女人三言两语真给这杀夫凶手拨出去了,她怕是到了地底下都没脸见夫君!
贺叔母心一横,跪着上前几步,顶着姝姨的话厉声道:“放你的狗屁!丧良心的东西!”
“他没吃没用,他平日里的那些都是狗肚子里来的,一个贱商供得起他读书写字么?!府里人可怜他丧家之犬,收留他给他住处,又请先生教他习文写字,这几年的关照,现在树倒猢狲散了,吃干抹净想分清楚干系了?!”
“你当这畜生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喝露水长大的?现在长得人高马大,还说是我们贺家亏待了他,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们主仆两条白眼狼饿死!”
贺叔母跪下重重磕头,高声道:“这些人信口雌黄,还望殿下明察啊!”
“那便是没有了。”赵元仪没给她断家务事的心思,淡淡地睨她一眼,对方那点伪装在她眼下荡然无存。
“招云。”
“属下在。”
她细指一挑,隔空在姝姨点了一下:“这个也带回公主府。”
底下人脸色大变,唯独贺惟挑了一下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这位殿下的做派就像是猫抓老鼠,逮着鼠尾不吃也不放,非要把老鼠活活吓死才尽兴。
赵元仪尽收眼底:“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贺叔母当场就想晕过去。
她看明白了,这长公主对贺惟看起来不同寻常。
这个时候问贺惟想说什么,不就是让他狐假虎威么?
若是贺惟小气,追着她的话就能治她,又或者贺惟要是点几个人,也说不准仗着长公主的荫蔽也给放了。
贺家都是什么人精,立刻就有了细碎的声音。
“惟儿,三叔平日里没少照顾你,前些年是三叔把你接回家的你还记得吗?”
“小惟,那本《战国策》你看完了吗?你不能出门,兄长总是从外面带书给你,还有那本《孙子兵法》,兄长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看就给了你!”
“惟儿啊,姨娘做的桃花酥好不好吃?他们贺家让你住那个破柴房,吃不饱穿不暖的,姨娘总给你送点心……”
贺惟眼也没眨,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开口道:“的确有一事要告知殿下。”
赵元仪道:“你说。”
“我行贿了。”贺惟说。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这盆冷水公平地泼在每一个人头上。
“和在座各位叔叔姨娘兄长舅母一道。”贺惟挑着笑,气定神闲道。
“给这杖官塞上一根金条一颗金珠,他就从轻了打,兄长塞的时候尚有用,一百杖还能自己走下来。我塞却不想被这杖官给吞了不认账,望殿下做个评判。”
那杖官方才便提心吊胆,当下如同晴天冲天灵盖直接劈了一道雷,劈得他五脏六腑外焦里嫩,心跳都停滞了。
贺惟此人心眼不大,准确来说是睚眦必报,所以把杖官掀出来还不忘把贺家这些人一起拉上作陪。
不过这次倒不至于只是单纯的报复,而是意有所图。
他近年总是被关在贺府不让出门走动,但是堂兄好美人,重金在黑市买了幅长公主画像,强迫贺惟帮着抄书时,他看过一眼。
画像上把人画得柳条似的,瘦若扶风,面容虽美却到底是个张横平的画,与那些美人图无甚不同,于是他的注意力只在堂兄口中的其他地方。
比如说这位殿下是先帝和先皇后唯一嫡出,若不是她太年幼,文帝年长太多,险些做了皇太女。
又比如这位殿下冷淡疏离,甚少去世家宴,为人严肃少笑,坊间传闻她手里握有禁军兵权。
还比如,这位殿下早早地与齐太子闻赢有亲,或许明年就要远嫁齐国。
贺惟不过一个商户之子,罪臣之侄,也从未犯过什么事。
对方不像找他的茬,那便就是有所图。
图什么暂且不知道,但既然要跟她走,先敲定对方的态度,也比一无所知地听人发落要好。
他这点心思赵元仪又怎会看不出来。
谁知赵元仪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连挪都未往杖官处挪一寸,更没提贺家人死到临头了还行贿这些事,转身坐上了步辇。
步辇高高地抬起来,美人懒散地半倚着辇背,饱满的线条被下坠的衣料包裹得大起大落,仅坐在那便是浑然的媚骨天成,比画上明艳千百倍,衬得那张千金的画不过是一张废纸。
红唇轻开,没给他半分能揣测的东西,说出的话冷冰冰的,像衙门里一板一眼的文官。
“那便报大理寺,自有少卿来评判。”
贺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赵元仪身边的婢女给他带上幕篱,浑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坐上了开往公主府的马车。
公主府是先帝的一处别宫改造而成,本是为了迁宫而造,后来皇后有孕不易奔波,就改成了行宫,陈设模样比起皇宫来说也是不差的。
北有长湖廊亭十八弯,依山而建,东庭是恢弘的牡丹园,名品无数,都是先帝费尽心力收罗而来。西园还有一处雾气氤氲的汤泉,泉底铺满百玉,一年四季泉水温热。
贺惟被安置在离赵元仪最近的玉丹偏殿里,配了两个婢子服侍。
按照大周的规制来说,住在公主邻旁,这属于爵位的待遇,但是两个侍婢,却是连幕僚都比不上。
对方动作让人捉摸不透,试探她态度也没得出个结论,贺惟只能守株待兔。
他的院子外是赵元仪回寝殿的必经之路,从窗牖望去,偶有能见公主身边那两个叫招云唤月的婢女从门前而过。
一连几天,不仅是赵元仪没来找他,而且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似的,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在府里看不见其身影。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这位殿下日理万机,本以为把他带回来也是另有目的,却不想当天晚上还细心地叫了个医官去给他看手。
杖官挥棍几十年,就算是个呆子,每天用用杀猪刀,几年也成了屠户。
接下那棍子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直接断了手,纵使他使了巧劲,也不免伤了筋,手掌连着手腕都红肿一片。
医官直皱眉:"这伤若是再重几分,能生生把手掌的筋给打断了,以后连笔都提不得。"
男人神情寡淡,轻飘飘地看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手掌,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反而弯唇笑了。
"贺惟多谢长公主。"
配给他的侍婢许是被人交代了,这些日子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三缄其口。
贺惟尝试了一次,想旁敲侧击打听点消息,铩羽而归后索性便放弃了。
兴许是这个医官是外头请的,话要多一些:"殿下是大好人,这些日子都在城门施粥,公主府的粮仓都开了十余日了。"
贺惟挑眉:"施粥?"
"对,公主的粥浓,米粥带回家去再加些水够一家子人吃。"医官连连点头,感激溢于言表,"说句大不敬的,殿下比朝廷都用心。水患这般严重,也不见太子出来安抚,反而是公主殿下亲力亲为地每日来看。"
贺惟默了片刻,那医官便收了东西被侍婢叫退了。
医官每日都来查看他的情况,每次留下两帖药。侍婢要帮他熬药,被贺惟以百无聊赖,找点事打发时间给搪塞了回去,药便由着他自己熬。
在第四道药里,贺惟在麻黄的茎管里找到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明日,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