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工地连排的集装箱前，坑洼不平的地面积着污水，飞跃的泥点溅到鞋面与裤腿上。沈青祉与金昇玟不约而同皱眉，却都没第一时间低头查看。她盯着门牌上的序列号，金昇玟则尽职尽责地撑着伞，语气难掩惊讶：“尽妍姐现在住在这种地方？”
“嗯。”
她的疯子姐姐被断掉生活供给，仍然有千百种方式固执己见，长势疯狂而野蛮。沈青祉敲响门前，并不知道该以哪种表情来回应金昇玟的疑问，甚至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自己的姐姐。可她仍然毫不犹豫地抬手，即便砸在破旧铁门上产生的噪音，已经并不太“淑女”。
“青祉？”房间里飘来香气，而沈尽妍出现的速度比分子运动更快，像响应号召的契约兽：“还有昇玟！外面还在下雨，快进来坐！”
“尽妍姐，好久不见。”金昇玟朝她点头，脚下粘住似的一动没动，仍然与沈青祉并肩站着。
距离沈尽妍和家里彻底闹掰，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因为家里的授意，她在寻找住所这件事上处处碰壁，最后宁可暂时蜗居在集装箱里，也不肯放弃签订好的志愿者工作合约。
沈青祉以为再来找她时，至少能窥见金枝玉叶的姐姐，难得的狼狈样子。她的确不施粉黛，华贵名牌换成几万韩元的休闲套装，原本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也一刀剪短；可她眼睛晶亮，神采奕奕，语调轻快而愉悦，身体里仿佛蕴藏着蓬勃生长的能量。
脑袋忽然被人重重揉搓，沈尽妍笑眼弯弯，丝毫不在意亲妹妹的冷淡：“好啦，姐姐出国的决定没有提前告诉你，还在生气吗？别不开心了，进来吃火锅呀，姐姐的朋友们正好都在呢。”
“你才是，别装作关心我的样子。”沈青祉后退一步，拂开她的手：“家里因为你一团糟了，姐姐倒是还是……不管在哪里都能快乐地生活。做了二十多年让别人活在阴影里的模范生，即便忽然把责任、期望的烂摊子甩开，也不会有人埋怨姐姐太不懂事，只会责备其他人做得都不如姐姐好。”
伸出的胳膊僵在半空，沈尽妍收回手，敛去了唇边张扬的笑意。她的姐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如湖泊，温柔似春雨，又好像总是水光潋滟，蓄满悬而未落的沉默。
其实很久没和姐姐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可惜一直到最后，所有人眼里无所不通的优秀孩子，她最闪耀、能处理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的姐姐，还端持着令她讨厌的含糊态度。
因为背景铺满了以雨点，和昇玟呼吸声为主基调的白噪音，沈青祉比自己预想中更平静。而衣兜里包装精美，透着淡淡香气的手写信，被她轻飘飘捻起扔下：“你的人生就随你便吧。我不会承接你的期待，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的。”
水滴打湿纸面，氤氲出花瓣的形状。于是头顶的伞面再次倾斜，金昇玟肩膀快被浇透，却还是替弯腰捡信的沈尽妍遮住雨。沈青祉淡漠地后退，转身离开时，背后断续传来他被风声搅碎的告别语。
她觉得金昇玟无用而周全的礼貌很好笑，同时又厌恶首尔三月的鬼天气。
……
头戴耳机被人从背后取下，毛躁的动作勾住她耳钉，牵扯出一阵痒痛。眉梢已经染上浓浓的恼火，沈青祉转过头，结果只是迎上金昇玟瞪圆眼睛：“我喊你好多遍。”
“没听见。”她短暂熄火，淡淡地回答。
他像气极反笑：“你当然听不见。”
她懒得跟他争辩，伸手去要，金昇玟却兀自抬高了胳膊：“你还在郁闷？尽妍姐没有不关心你，她知道你在当练习生，说不论你决定做什么都会支持你，只是那天没来得及讲。”
“哦。”讨论的主人公已经乘坐飞机落地世界南半球了，沈青祉现在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更惦记上个月的考核结果：“还给我。”
见她反应平平，金昇玟皱起鼻子，继续答非所问：“你感冒好了吗？”
比起淋雨，回家之后和父母翻来覆去的争执才更伤元气。沈青祉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天，连药都是他专程跑来盯着喝的，现在伫立在走廊挡路，金昇玟居然只是为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的答案上。她干脆直接绕开他，重新翻开手中的乐谱钻研。
他个头窜得快，故意捉弄她时还踮起脚。沈青祉由身侧轻轻撞过他肩膀，金昇玟立刻失去平衡，左右摇摆零点几秒，好大一团乱七八糟地摔在她身上。虽然踉跄倒过来的是轻飘飘的纸片人，她还是彻底耗尽了耐心：“你到底要干什么？”
“对不起。”金昇玟道歉态度良好，扶住她肩膀重新站直：“我是看到最近上学放学，你走得都很匆忙，以为是叔叔阿姨还在和你闹矛盾，所以你想避开他们。”
顺着他的话粗略回想，沈青祉最近的确没怎么在通勤时间和他碰面，但也仅此而已，平时照常会在学校和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不明白金昇玟为什么在意，但她还是简单解释：“我下个月要参加比赛，最近在集训。”
“小提琴？”他抬了抬眉毛，表情逐渐舒展：“拉得很好了，再补课就该去维也纳演出了。”
耳机被他重新挂回脖子上，她敷衍地干笑两声：“谢谢你。”
“嗯，不用客气。”
对话到此算是结束了。然而金昇玟还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顺手把她静电的头发捋平，又很是怡然地将脑袋凑近，像在仔细研究她怀里捧着的文件：“声乐课？”
他没有别的事做吗。公司走廊并不宽，沈青祉被他的宽肩碰撞挤压，快贴到墙面上时不得已顿住脚，有点恼火地踢了踢他的鞋子：“别跟着我。”
“我要往这边走啊。”金昇玟被冤枉，眼睛猛然睁大，音调因为无语而软糯地上扬：“倒是你，声乐教室在走廊另一头，小心要迟到。”
是吗？她抬手看表，都怪他跑过来搭话，不然不会花费那么长时间。沈青祉盯着金昇玟看了两秒钟，抬腿往反方向走去；结果却是相同的，他的脚步声又追上来：“注意看房间号，不要再走错了。要我陪你去吗？”
毕竟这个月沈青祉已经迷路太多次，性格又实在横冲直撞，创下新练习生里惹祸记录的新高。当然她本人对此不以为意，正要拒绝，背后传来催促：“呀，金昇玟，大家都在等你呢。”
不认识的男练习生朝他们招手，下巴尖尖的，讲话中气很足。沈青祉听金昇玟喊他“彰彬哥”：“知道了，这就来。”
不远处走来的那家伙似乎在打量她和金昇玟。出自对自己惹人注目的事实的正确认知，她并没感到什么波澜，又因为心情平常，更没有主动问好的打算。所以即便他在面前站定，沈青祉也只是轻轻扫过他，就淡漠地移开视线：“我去上课了。”
金昇玟“哦哦”地应答，早就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被拉走的徐彰彬却哽住了，不可置信地反复回头张望，只是憋了好久才挤出来句：“就算长得漂亮，也可以直接无视前辈吗……？是concept还是天生就这个样子？”
“嗯嗯是天生就很漂亮。”他敷衍道：“下次会改进的，练习生时期就是不断学习的过程。”
“打招呼这样基本的事，还要学习才能明白？”徐彰彬嘟哝。
偶尔这哥嘴上会计较老顽固那套，其实回回都是听雷声不见雨点，从来没有真正介意，最多只是发发牢骚。因此金昇玟摊手：“那哥去找她对峙吧。”
头发甩动都会留下香气的背影，实在很难让青春期的男孩子们感到恼火。徐彰彬扭回头，不自在地瘪嘴：“我是有绅士风度的，小子！所以知城和灿哥说的那个，你新来公司做练习生的朋友，就是她吗？”
金昇玟点点头，他在旁边若有所思：“我感觉在哪里见过她，好像是彩领的朋友。按理说是非常高人气的类型，为什么偏偏会和你小子在一起玩？”
现在已经直接跳过了怀疑他们恋爱的阶段，金昇玟额头滴下两条黑线：“……这也是天生的。”
“什么意思？”
“我们该去上课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