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向爱睡懒觉的赵桃桃却突然睁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动脑袋紧张地望向四周。
小赵夫人早就去忙活生意了,此时屋里只有赵桃桃一个人。
她爬到窗前小心翼翼望向外面,嗯,天空还是好好的,幸好幸好。
看来昨晚那比炮仗还响的雷声果然是在做梦,感觉都要把天给炸出个洞来,太吓人了。
也不知道爹爹和师傅昨晚有没有做同样的梦?睡得好不好?
想到这里,桃桃飞快下床往厢房跑去。
昨晚谢青阳阴魂离开赵锦鲤肉身后,赵锦鲤便陷入昏睡,所以堪称一夜酣眠。
然而刚睁开眼,便瞥见柳听风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看着”自己——那双雪白无神的眼眸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让赵锦鲤瞬间遍体生寒。
虽然是同一个人,但是赵锦鲤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卸下面具的柳听风和之前相比更不好相处。
如果说以往的柳听风是不待见自己,那么如今这个,看向自己的视线则是充满厌恶,甚至——仇恨。
赵锦鲤不晓得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爷,在心里拼命呼叫祖爷爷也没有得到回应,只能爬起来硬着头皮开口:“柳仙人,小人不知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您不满意,您说出来,小人一定改!”
“改?你觉得人的命数能改吗?谁让你命不好,偏生投到赵家当儿子。”
柳听风提到“赵”字时,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是语气中的憎恶却有如实质,让赵锦鲤甚至有种不详的预感,今天自己怕不是要因为姓赵而被柳仙人给……
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清脆的脚步声,“爹爹、师傅,你们醒了吗?”听到便宜徒弟赵桃桃的声音,柳听风身形顿时消散不见。
桃桃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屋,就看到自家爹爹哭丧着一张胖脸瘫坐在床上。
自觉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小命的赵锦鲤当即抱着桃桃逃出屋子,径直跑到他太爷太奶屋里。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
“太奶,我、我想改个姓,您看行不?”赵锦鲤腆着个胖脸凑到翠翠身边,小心翼翼开口。
还好太爷不在屋里,真是天助我也!
这事要是和太爷讲,那结果铁定是太爷监督、爷爷动口、老爹动手的一场家法伺候,不用给柳仙人动手,他的小命就直接交代了。
但是他有太奶啊!赵锦鲤从小就摸清了老赵家的生存法则,屋里真正能说了算的是他太奶。只要他太奶同意他改姓了,保管赵家其他男人屁都不会多放一个。
至于怎么忽悠他太奶……实在不行,就像以前那样抱着太奶大腿满地打滚儿?边哭边嚎?哎,早知道就不带桃桃过来了,她在这里,限制我发挥啊。
赵锦鲤正发愁的时候,就听翠翠问道:“那你想改啥?”
“啊?您不反对?”改姓可不是个小事,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结果自家太奶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太奶不会又犯糊涂了吧?
“所以,你想改姓什么?”翠翠又问了一遍。
赵锦鲤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回道:“不然我跟您姓王吧?”这样自己虽然不姓赵了,但是跟太奶一个姓,也不算外人,爹爹那边反对意见也会小一些。
没想到听到赵锦鲤改姓都一脸平静的翠翠听到赵锦鲤要跟自己姓王的时候,骤然脸色一沉,语气无比严厉:“想都别想!”
不止赵锦鲤,连坐在翠翠怀里吃点心的桃桃也被吓了一跳。
翠翠连忙弯腰摸着桃桃的头发哄道:“祖祖刚刚声音太大了,是不是吓到我们桃桃啦?乖乖不怕哈。”
安抚好桃桃之后,翠翠抬头望向赵锦鲤,一脸嫌弃对方不开窍的表情:“你不都给自己认了祖爷爷了吗?”
“对啊。啊?”
“啊什么啊?”
“您想让我跟着祖爷爷姓谢?”
“姓谢多好听!刚好你又不想姓赵。”
赵锦鲤觉得太奶说得非常有道理,不愧是老赵家的定海神针。
等一下!赵锦鲤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突然灵光一闪:“太奶,我觉得我干脆直接姓姜好了!虽然跟着祖爷爷姓谢也挺不错的,但是祖爷爷听祖奶奶的啊!”
既然要改姓,那肯定要改个靠山大的!
当初祖奶奶能直接给祖爷爷认个爹,可见家中地位,跟着祖奶奶姓,一准儿没错!
却不料翠翠面上露出一丝纠结之色:“和阿顽姐姐同姓是很好,可是、可是桃花村没有姓姜的家户,你要是姓姜,就当不成桃花村的崽了。”
赵锦鲤这下确定,自己太奶是真的又在犯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
哎,从一开始她老人家爽快同意自己改姓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的,真的大意了。
原本在乖乖吃点心的桃桃此时突然伸手指向窗边,脆生生喊道:“小鸟!”
赵锦鲤顺势望过去,然后难以置信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这鸟怎么长得如此花里胡哨,好像把个染坊直接开在身上一样!”
赵锦鲤连忙走到窗边仔细观察,却见那只怪鸟背后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形。
“祖、祖奶奶?”赵锦鲤刚想惊呼,却见姜顽抱同赵锦鲤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外面冻得,赵锦鲤莫名觉得姜顽表情有些僵硬。
姜顽同赵锦鲤郑重以心声传音:“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谢青阳,帮他撑到我找到曜玉沙还阳。这份恩情,感激不尽。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么说祖爷爷已经活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祖奶奶不愿出声,赵锦鲤乖乖配合,以心声问询。之前谢青阳阴魂寄身,也是靠心声灵识同赵锦鲤交流,对此赵锦鲤已经轻车熟路。
“是的。放心,他已动身前往瀛海启春。不出三日,就能春回大地。”
临别前,她对谢青阳提了三个要求:速去速回、平安归来以及不要做多余的事。
尽管启春之后,修真界都将意识到剑尊复活,但是在姜顽心里,复活的只是她的夫君谢青阳。
过往的恩怨,人死债销,不必再纠结。
谢青阳明白姜顽的意思,点头承诺:“那阿顽乖乖等我回来,最多不过三日。”
谢青阳前往瀛海后,姜顽就到了吉祥镇。
为了找一个人。
赵锦鲤听完姜顽的话后激动地胖脸直哆嗦。兴奋不已的他原地蹦了两下,而后从太奶怀里捞起桃桃使劲亲,然后又不顾他太奶的嫌弃,愣是往翠翠脸上也啃了一口!
雪一直不化,全家上下都忧心忡忡,尤其是太爷和太奶两位经历过雪灾荒年的老人。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是赵锦鲤知道他们心里难受得很,只是不愿挂在嘴边让晚辈操心。
“娘子!爹!娘!爷爷、太爷!春天就要来啦!我们有救了!哈哈哈哈”赵锦鲤冲出屋子,在院子里一边跑一边嚎,把屋檐上的积雪都震落在地。
看得阿呜和无念都一愣一愣的。
一丝浅笑从姜顽嘴角掠过,而后迅速消失无踪。她带着阿呜和无念转身走向侧院。
“老大,为什么那个老婆婆不许自家晚辈姓王啊?难道是嫌王不好听?”
“因为对翠翠来说,王家的男人,无论她爹还是她哥,都是对不起她娘,一个折磨了她上半辈子,一个耗干她下半辈子,甚至还搭上了她姐姐的半辈子。如果有的选,大概翠翠绝对不愿意姓王,又怎么会愿意让赵锦鲤改姓王呢?”
“呃,老大,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都这么说了,那自然就是不当问了。”
阿唔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恼!让你瞎客气,就该直接问她将来孩子打算姓谢还是姓姜的!
昨晚得知天下至尊的谢剑尊竟然为爱甘做上门女婿这个消息时,阿呜简直如同糟了雷劫一般,神魂离体,久久不能平复。
但随后它却瞬间打了鸡血一般两眼放光,开始疯狂同姜顽打探各种细节内幕,毕竟以后自己真要出书,这妥妥就是独家内幕了!
但是姜顽却显得意兴阑珊,自谢青阳离开后,她整个人便有些沉默寡言。
阿呜没有得到姜顽的回复,转头又自言自语道:“哎,人类真麻烦,什么姓氏,就是个代号罢了,我们只有名字,不也一样活得自由自在。”
被姜顽抱在怀里的无念问道:【阿呜的名字是你师傅给取的吗?】
原本在姜顽左肩叽叽喳喳的阿呜顿时一愣,摇摇头:“没,是我自己取的。”
刚说完,它又改口道:“其实也不能算是我取的。你不知道,我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血盆大口,嘴巴里发出嗷呜的可怕声音,像打雷一样!那大妖怪准备吞了我,幸亏我师傅把我给救了下来,才让我免于沦为它的腹中餐。”
“我们这族一向认为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或者听到的声音都暗含着上天的意志,所以我干脆就给自己起名叫阿呜了,总比阿嘴好听吧。”
无念探手摸了一下阿呜的小翅膀:【只要是你,叫什么名字都好听。】
不等阿呜感动,就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那桃桃的名字好听吗?”
姜顽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赵桃桃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一同进了侧院,而且——
“你这小丫头是何方精怪,怎么能听到小和尚的心里话?”阿呜毛茸茸的脸上尽是惊讶之色。
“就是听到了啊!”桃桃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们不是也能听到吗?”
姜顽思忖,也许是因为桃桃天资出众,再加上遗传了赵锦鲤天灵之体的些许奇异之处,所以才能“听”到无念的无声心言。
至少,对无念来说是件好事。
果然,当姜顽把视线转移到无念身上时,发觉他黝黑纯净的眼眸中的惊异和喜悦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世间又多了一个能听到我言语的同类。
真好。
阿弥陀佛。
姜顽顺势把无念放下,开口道:“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赵桃桃连忙点头:“要要要!”
姜顽笑着看两个三头身的小人儿一板一眼地交流起来,而阿呜也时不时插两句话,场面一时热闹又温馨。
片刻后,三小只决定一起堆雪人,姜顽没有参与,只坐在屋前台阶上托腮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她低头望向趴在自己膝上的桃桃,问道:“什么事?”
桃桃盯着姜顽,满眼羡慕道:“姐姐的头发变得好漂亮啊!”
上次见面时,桃桃就对姜顽的乱如扫把的发型印象深刻,如今再见,却见姜顽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在桃桃眼里,好似传说中的仙女。
姜顽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眼中原本的迷茫和挣扎消失无踪。
她摸着桃桃的头顶笑道:“谢谢你的夸奖,我也觉得很漂亮呢!之前你娘亲也帮我梳过发,她手艺可厉害了,等桃桃将来长大了,你的头发一定也会很好看!”
等桃桃走开后,姜顽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踏步其中。
柳听风坐在桌前独自对弈,姜顽则落座对面,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盯着柳听风看。
屋子外面三小只清脆的笑声好似风铃般响个不停,越发衬得屋内气氛古怪。
过了好半晌,姜顽终是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柳听风吗?”
自姜顽此番见到柳听风的第一眼起,便察觉出他与过往的不同,哪怕他面容丝毫未变,只耳下多出两道挂饰。
柳听风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棋盘上,语气平淡:“不过一段被封印的记忆。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便不是。”
柳听风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装有白子的棋罐被姜顽失神之间扫落在地。
姜顽连忙蹲下身捡拾,她面色苍白,双手更是慌乱,散落的棋子被仓促地聚拢在一起,同地砖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可过了好久,依旧不见姜顽起身,她蹲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白莹莹棋子,眼神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柳听风也不出声催促,只安静地摩娑着手中的棋子。
房间顿时又同之前一般陷入寂静,沉闷压抑,好似风雨欲来。
半晌,柳听风叹了口气,不管什么时候,自己总是拿她没办法。
他抬手将一枚白子掷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打破室中寂静,好似惊醒梦中之人。
“前尘往事,何必执着?无人缚汝,汝自想为缚!【1】”
姜顽闻言,咧嘴挤出一抹酸涩的笑:“我不怕作茧自缚,只怕——”
“你怕什么?哪怕天塌下来,也有谢青阳顶着!你好容易才把他救活,好好等他回来。”
姜顽沉默片刻,终于起身。
“柳听风,谢谢你救了他的命,”姜顽认真道,“也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柳听风面色不变,但是心中却擂鼓不断。
从姜顽进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开始,他就有种不安的感觉,而今更甚。
难道姜顽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该反问一句你什么救过我吗?”姜顽突然开口问道。
柳听风急中生智道:“救了他不就是救了你吗?”同时心中暗骂:造孽的谢青阳,这时候跑去瀛海!姜顽犯蠢的时候连条鱼都比不上,可是她要是动起脑筋来,八百个心眼子谁能招架得住?
“这世上知道如何使用曜玉沙的人可是寥寥无几,还好有你,谢青阳才能顺利复活。一般人别说用,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五内,没齿难忘!”
柳听风现在如同惊弓之鸟,听到姜顽这番话只觉像是反话,好像在记仇一般,于是主动撇清关系:“与我关系不大,主要是谢青阳命硬,扛住了天殛。”
姜顽眼神微动,然后扭头望向窗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忽地一声惊雷炸响。
姜顽以为又是天雷,先是一愣,而后纳罕:天道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大了,瞅一眼就要挨劈?
而后一阵暖风吹进屋内,经抵姜顽身前,轻拂发丝,温柔缠绵。
姜顽这才惊觉,原来方才的雷声是春雷。
春天来了。
她听到了十万大青山的无声喜悦。
嫩芽破土而出,伴着春风细雨寸寸拔高,用点点绿意染就整片人间大地。
想必大山的沉默,俗世可要热闹得多。
男女老少,欢欣鼓舞,一声声带着哭音的叫喊和呼唤响彻十里。
“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
“春神大人万岁万万岁!”
“爹娘,春天来了,我们饿不死了!”
“春神大人果然会没有忘了我们!”
……
激动过后,众人纷纷回家着急忙荒地准备起来。
春回大地,春神游街。
不一会儿,原本清冷的街道顿时热闹起来,众人敲锣打鼓,声震云霄。
细细春雨也挡不住大家的热情,一场春日盛宴游会就此开启。
整个镇宛如被春雨滋润后重焕生机的枯木,熬过了一个寒冬,庆祝自己步入下一个生命的年轮。
姜顽也情不自禁走上街头。
她带着三小只买了各色点心不说,还在一家卖帽子的摊位上给无念则挑中一个金灿灿的小狮子头造型的帽子,而桃桃则选了一顶红彤彤的“虎头帽”。
没有阿呜能戴的帽子,姜顽就顺手给它编了一顶小花圈。
三小只都欢喜不已,跟着姜顽一路逛吃来到桥边。
以往每次谢青阳启春后,都会带着姜顽回趟桃花村,晚些时候两人就去桃花面馆吃面,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游船花灯。
姜顽最喜欢看灯光落在乌亮亮的河面上,一荡一闪,好似星光倒影。
姜顽有些遗憾。
如果是晚上,就好了。
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
如果……
这时无念突然用力拉姜顽的手,脸上焦急不已。
姜顽顺着无手指的方向望去——谢青阳站在桥对面,隔着蹿动的人头,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姜顽忽地泪如雨下。
谢青阳来到姜顽身边,除了三小只,周围其他人都对此却视若无睹、无知无觉。
姜顽一把抱住谢青阳。
谢青阳刚想抬手安慰她,却听姜顽哽咽的声音响起,“谢、谢青阳,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吧。我犯下的业债,我自己来还。”
之前那场天殛,让姜顽突然将以往忽视的种种细节重新串联,而后发觉,原来真正有罪的人不是谢青阳,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