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的日子,像一杯被反复冲泡的茶,颜色淡了,味道却沉淀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那份被林兮戏称为“三八线”的《合租公约》,仿佛被陆司辰刻进了DNA里。他执行得一丝不苟,精准得像个机器人。
公共区域的洗手台,永远找不到他的一根头发;厨房的灶台,每次她用完,下次再见时都光洁如新,仿佛没人碰过;就连垃圾桶,也总是在将满未满时被及时清空。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幽灵,完美地穿梭于这个空间,却吝于留下任何一点属于“陆司辰”这个人的、带有温度的生活痕迹。
他预付水电费的单据,总是工整地贴在冰箱门最显眼的位置,字迹是那种力透纸背的、近乎冷峻的工整。林兮有时候会盯着那几张便签纸发呆,心想,这大概就是他划定的安全区——用金钱和规则构筑的、不容逾越的堡垒。
可这堡垒的缝隙里,又总会渗出一些让她心跳失衡的暖流。
她不过是某天晚饭时,对着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食材嘟囔了一句“好久没吃晴王葡萄了”,第二天,那挂着水珠、晶莹剔透的青翠果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流理台的琉璃碗里。她以为是巧合,试探着又说想吃巷口那家需要排长队的蛋挞,隔天,印着那家店logo的纸盒便出现在了餐桌上。
最让她心绪不宁的,是那盒薄荷糖。
那种扁扁的方形铁盒,带着清凉微涩的草本气息,是她高中时熬夜刷题提神的最爱。自从搬家后,她再没买过。可如今,它就像个永不枯竭的泉眼,总在她快要吃完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那个固定的角落。包装没变,味道没变,仿佛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结。
她从未见过陆司辰吃糖。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似乎永远只适合抿着黑咖啡,或者没什么味道的矿泉水。这糖是哪里来的?他为什么要买?成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底,带着丝丝甜意又抓心挠肝的谜。
这种刻意的疏离与无微不至的关照,像冰与火交织,把林兮困在中间。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矛盾的温柔逼疯了。她开始有预谋地“偶遇”。
算准他大概会出来倒水的时间,她抱着抱枕“恰好”窝在客厅沙发上看一部无聊的综艺,在他经过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哎,我们专业那个王教授,讲课快得像火箭,笔记根本记不下来。”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留下三个字:“录音笔。”
“听说美术系的系花跟体育生学长分手了,闹得可难看了……”她试图引入点烟火气十足的八卦。
“哦。”他反应平淡,径直走向厨房,接水,然后关门回房。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把她后续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几次三番,皆是如此。他的回应永远简洁、有礼,像一面包裹着天鹅绒的铜墙铁壁,将她所有试图靠近的触角,温柔而坚定地反弹回来。
他越是这样,林兮心底那个念头就越发清晰、尖锐——他在躲她。用这份该死的合约,用这些看似周到的物质关怀,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被焦虑浸透的深夜。
窗外的城市已经熄了大半灯火,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在墨色里坚持。林兮对着桌上摊开的设计图,感觉太阳穴在一蹦一蹦地疼。为全国青年设计大赛准备的核心创意卡在了一个致命的瓶颈上,灵感枯竭,像一口熬干了的井。她烦躁地抓起画纸,用力揉成一团,狠狠扔进早已堆满的纸篓。
绝望像潮水般漫上来。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猝不及地亮了起来。光线在黑暗中有些刺眼。
提示来自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对话栏——和陆司辰的。里面除了寥寥几次水电费转账记录,一片空白。
发信人,陆司辰。
内容简短得没有任何冗余:“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有历年获奖作品集,U盘里有分析笔记。”
林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不止一拍。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书房,拉开那个她从未在意过的抽屉。
里面不像其他抽屉那样有些零碎杂物,而是像军事化管理的档案室。近几年大赛的获奖作品集,按照年份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得一丝不差。旁边,安静地躺着一个银色的U盘,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将U盘插入电脑,点开。里面不是简单的资料堆积,而是分门别类的文件夹:“创意溯源”、“技法解析”、“评委风格研判”、“趋势预测”……每一个点开,都是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分析文档。那冷静客观的文字,精准地剖析着每一幅作品的得失,甚至在一些作品的留白处,还有扫描进去的铅笔批注,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陆司辰的锋利笔触,一针见血。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能准备好的。他是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整理了这些?在她甚至还没下定决心报名参赛之前吗?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眼眶瞬间就湿了。她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理性的分析,眼前却模糊地浮现出他坐在书桌前的样子——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微蹙的眉头,还有那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在纸页上为她写下这些可能用上的“攻略”。
那个雨夜里未能宣之于口的告白,那本素描本里深藏的、跨越了三年的凝视,似乎在这一刻,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透过这些毫无温度的文字和线条,重新变得滚烫而具体,重重地撞在她的心口。
最终,凭借这些堪称“外挂”的精准指导和自身扎实的功底,林兮的作品成功闯入了决赛圈。公布名单的那个下午,阳光好得不像话。她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名字,愣了几秒,随即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脑海里炸开,她忍不住在客厅里原地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几乎是本能,她转身就想冲向陆司辰的房间,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手已经举起来,指关节即将叩响门板的瞬间,却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她想起了他那句“合约第六条”,想起了他每次划清界限时的冷淡。满腔的热情,像是被细针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慢慢瘪了下去。
她缓缓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摸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栏,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进决赛了。谢谢你的资料。”
发送。等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嗯。恭喜。”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紧接着,是手机银行APP的转账提示音。他转来一笔数额不小的钱,备注清晰地写着:“决赛材料费。”
刚刚升起的那点喜悦,彻底被这备注浇灭了。看,他又来了。解决问题,给予支持,然后用金钱和规则,精准地丈量出彼此的距离,迅速退回到“模范室友”的安全壳里。他总是在她以为可以靠近一点的时候,用行动提醒她:别越界。
真正的风暴,往往源于最不经意的瞬间。
决赛前一周,林兮存放在学校画室的核心创作手稿和所有辛苦搜集的纸质参考资料,不翼而飞!画室是老旧的教室改造,没有安装监控,负责的老师查问了一圈,也只能无奈地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距离提交最终作品电子稿和实物照片,只剩下最后三天。重新构思?除非她是神。巨大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所有的努力,无数个熬夜的晚上,那些绞尽脑汁的构思,全都化为泡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视线一片模糊。
推开公寓门时,她意外地发现陆司辰竟然在客厅。他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指正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看到她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以及脸上未干的泪痕时,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发出一个突兀的断音。
“怎么了?”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的沙哑。
这句询问,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林兮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玄关的墙壁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手稿丢失的经过,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她并不指望他能做什么,这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下的本能宣泄。
陆司辰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线绷得越来越紧。等她哭声稍歇,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时,他合上电脑,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手稿,”他开口,语气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有没有电子备份?哪怕是最初的概念草图?”
林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噎着回答:“有……有一些最开始乱画的思路,存在网盘里,很乱,根本不成型……”
“账号。密码。”他言简意赅,已经重新打开了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动着专注的光芒。
那一刻,林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也顾不得什么隐私和多想,哑着嗓子把账号密码告诉了他。
接下来的景象,让她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像是在看一场快进的、令人屏息的魔术。
陆司辰彻底沉浸在了那个由代码和像素构成的世界里。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清脆的敲击声如同疾雨般密集地响起。屏幕上,黑色的命令符窗口与数个设计软件界面交替闪烁,那些她网盘里凌乱潦草的草图被迅速调出、放大、分析。
他不再说一句话,整个空间里只剩下键盘声、鼠标点击声,以及她自己尚未平复的、细微的抽气声。窗外,暮色四合,然后彻底被墨蓝的夜空取代,最后,连星星都稀疏了。
林兮蜷缩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在屏幕光线下明明灭灭,看着他因为极度专注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偶尔停下飞速敲击的动作,抓起旁边的铅笔和速写本,快速勾勒几笔辅助线或结构图……时间失去了意义,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心俱疲的她,不知何时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等她被窗外清晨的鸟鸣声唤醒时,天光已经蒙蒙亮,给房间里的家具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灰蓝色。她身上,不知何时盖着一条柔软的薄羊毛毯,带着淡淡的、属于陆司辰的清爽气息。
而那个忙碌了一夜的身影,依旧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但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带着完成作品后的锐利与疲惫。
他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她,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熬夜而沙哑不堪:“过来看。”
林兮心脏怦怦直跳,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电脑桌前。
屏幕上呈现的设计图,让她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得失去了所有语言!
那不仅仅是对她丢失手稿的完美重现,更像是一次惊人的升华和再创造!核心创意,那些属于她“林兮”的灵感和灵魂,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在细节、色彩搭配、整体视觉冲击力上,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优化和提升,效果远远超出了她原有的水平,甚至超越了她对自己的认知!设计图旁边,还附有极其详尽的设计说明、材质建议以及工艺实现的可行性分析。
“这……这是你……一晚上……”她指着屏幕,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语无伦次,巨大的狂喜和感激像海啸般席卷了她。
“基础是你的。”陆司辰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难掩嗓音里的浓重倦意,但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做了整合和优化。打印出来,最终的颜色和细节,你再根据实物调整。”
“陆司辰!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救了我的命!”巨大的情绪冲击下,林兮忘记了一切顾忌,忘记了他划定的那些界限,忘形地转身,一把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手臂衣袖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被她紧紧抱住的手臂,在一瞬间僵硬如铁。
陆司辰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客厅里弥漫开一种极度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他骤然停滞的呼吸。
几秒钟,像是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的怀抱里抽了出来。
“举手之劳。”他猛地站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偏过头,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然而,客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他耳根那不受控制蔓延开的、明显的红晕,却无所遁形。他的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刻意的冷淡,“合约第六条,互助条款。”
又是合约!
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林兮所有的激动和热情。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向厨房倒水的高挺背影,心里漫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委屈。他帮她解决了天大的、几乎毁灭性的麻烦,挽救了她的梦想和努力,可转身,就用“合约”这冰冷的东西,再次将她推远。
她默默地坐回沙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目光无意识地、失神地扫过客厅靠墙的那个原木书架——她记得很清楚,那本珍贵的、藏着她所有少女心事和三年秘密的素描本,就放在书架最上层的角落里,用几本厚重的艺术年鉴挡着。
忽然,她眼皮猛地一跳。
那本素描本的位置……似乎和她昨天匆忙离开时,有点微妙的差异?旁边那几本艺术年鉴之间的缝隙,也和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有人动过它们?
一个大胆得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划过她的脑海:他进过她的房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看了那本素描本?
所以,他昨晚能那么精准地“优化”她的设计,不仅仅是因为看了网盘里那些凌乱的草图?更因为……他看过了那本记录了他自己三年凝视的、属于她的素描本?他看到了那些被她小心翼翼珍藏的、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这个猜测让林兮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擂鼓一般敲击着她的耳膜。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厨房里那个正背对着她、仰头喝水的挺拔背影。
所以,他这段时间以来近乎反常的躲避,他一次次刻意地划清界限,是不是也因为……他知道了她已经知晓了他全部的心意?他在尴尬?在无措?还是在用这种看似冷漠的方式,维持着他那骄傲又别扭的自尊心?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地交战,像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陆司辰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因为新信息的到来,突然亮了起来。一条微信信息的预览,毫无遮挡地弹了出来。
发信人的备注,刺眼地显示着——“妈”。
信息的内容只有触目惊心的前半句,后面的被系统自动隐藏了,但仅仅是这前半句,已经像一道裹挟着冰雹的惊雷,在她眼前轰然炸开,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
“司辰,和杨叔叔女儿见面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人家……”
后面的字被隐藏了,但“见面”这两个字,配合着那个清晰的“妈”的备注,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让她手脚冰凉的事实。
林兮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她呆呆地、死死地盯着那条如同判决书般的信息预览,仿佛要将屏幕盯穿。几秒后,她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厨房里那个对此浑然不觉、依旧背对着她的陆司辰。
高大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像一座新的、更难以逾越的大山,轰然矗立在她面前。
所以,这才是真相吗?这才是他不断拉开距离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原因吗?
薄荷糖的甜,仿佛还在舌尖残留着一丝虚幻的凉意,而心底泛上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苦涩。素描本里的秘密,似乎刚刚揭开一角,就被这现实的光刺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