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第二日,屋外鸟鸣声声。
静安独自一人睁开眼,躺在床榻上时恍如隔日。
一打开屋内房门,闻见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春风袭来轻抚发丝。静安整个人像裹在暖流里面,舒坦极了。这便是挣脱皇城枷锁、自由出入的味道吗?幼时母亲给她讲山川湖泊、异域风光,对皇城外面的一切都心生向往。而此刻,那些远方仿佛并不遥远。
“殿下,您醒了。”此刻,赵仪身着青衫,双袖挽起,半弯身躯指节分明的手中正握着一把筷子,在院中槐树下的石桌摆放餐食碗筷。听见主院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笑着招呼静安,“昨夜匆忙,未能多做一些可口饭食。今日我早早起来,快来外间石桌上用饭。”
赵仪唤完她,又去左边隔壁屋子敲一敲门,让翠翠和钟葵赶快起床。回到石桌旁,见静安只穿了女子入睡时的灰白色的轻薄衣衫就坐下了。
微风拂拂,赵仪又默默回自己屋中去拿来了一件淡粉色披风,“春日乍暖还寒,殿下还是保重身体为好。”又担心静安在意此物来处,又细细解释,“此物本是我来都城为师妹所购,还未赠予她。昨夜我见公主并未多带行李而来,想来比师妹更需此物。望公主殿下,莫要推辞。”
静安只得接过衣衫,“多谢。”
听宣楼隔壁左边房间,昨夜两个女子可谓是相见恨晚,半夜聊得兴起,不知时分。除了赵仪与静安,其他两人都无精打采、精神涣散地姗姗来迟。小黑蜷在桌下,乖乖地舔着汤盆。
除了钟葵惯性使然,一把拿起筷子开吃之外。静安与翠翠一个是多年粗茶淡饭,一个是多年吃多零嘴,第一次见到这么色香味俱全的早食,皆不由一怔。
静安拿着筷子,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自然。殿下,道士亦是人,当有七情六欲、口腹之乐。山间无人,闲来无事就好琢磨。” “殿下,你多年未出宫门,想必对宫门之事多有好奇。吃完早食,您可由师妹她带着出去转转。”
“那你呢?”
“昨日宾客众多,免不了把府中弄得脏污凌乱。本想夜间清扫,又担心打扰公主您休息。待你们出门,我再来清扫一番。”
环视了一番,外间桌椅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了酒水斑污,“不如,我们留下与你一起吧。”
赵仪一面说着放下碗筷,一面去拿扫帚木桶。“不必。自今日起,我既是殿下的人,此种日常小事当然是我来做。殿下心中有沟壑,当放眼天下,不应拘于此处。”
门内是赵仪与小黑立在一起,一人一猫把她们三人推了出去。静安与翠翠摸不着头脑站在大门外,半晌反应过来是被赶出来了。
“姐姐。这位赵公子这么喜欢打扫房屋吗?那我们现在去哪.....”
静安还没回答,只见钟葵一左一右挽着两人,“你们以后就会了解我家师兄的,这人呐,在干活一事上有疾。”
静安扑哧地笑了,“既然赵公子有心劳其筋骨,我们不如如其所愿。逛到夜晚再回去吧。”
三人愉快地决定了,依静安的意思,首要任务便是思量出门了解皇城。静安余光看到公主府旁有一人鬼鬼祟祟的躲藏于墙角,又仰看城中是否还有乌鸦栖息于枝桠之上,想必出宫之外乌鸦便已无用失去了监视之能,不得已换成了人。
人终究没有飞鸟来得那么严密,只需略施小计便能破追踪,倒也不必带着帏帽遮遮掩掩了。
为了省掉雇马车钱,静安带着翠翠与钟葵一起步行,两姑娘依她之意,首先去了都城口。
大梁王朝,整个都城呈六边形状,皇城宫殿位于中心。一条上下河横穿皇城,柳林巷居处上河沿岸处。
六个城口开在都城六条城至中心,守城之士兵直接由皇帝所管辖,严阵以待,死守盘查,寻常百姓可持暂居牌日常往返城门口。而登记于官册中的官员以及家属,从九品官员到一品大员皆需要皇帝颁发的通行证,才可通行。因此,静安三人,除了钟葵可自由出入之外,都被严词拒绝。
静安心道,“看来此路不通,还需另谋生途。”
等到日中,日光灼热,三人顶着烈日走了许久,皆有所劳累。又恐囊中羞涩,三人皆不敢去上河街的酒肆茶坊看一眼,怕忍不住花掉这剩的一点铜板。静安独自思量,母亲小时候就告诉她,民间传送消息的渠道多于说书台案板之上,或许可寻到出城之机。静安提议,把三人身上铜板都凑一处,寻下河街的一说书茶肆,打发时间。
由于三人真的钱袋子空空,说书台小二只能引她们坐在楼下散座,配以一盘瓜子三盏清茶聊以解乏。
三人此时已是渴极,抓住茶盏猛喝一口,都被呛了一口,相视一笑出声。
只听说书人道,“话说李婵长公主,从小花容月貌,聪慧过人,未曾让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操心劳神过。怎知及笄那年,突然性情大变,只闹着要出宫立府。待年十八时,陛下与皇后娘娘实不忍心,便允其立长公主府,豢养面首。此后每年,长公主都会在寒门学子中寻一两位佳人,纳入公主府。现如今,府中已有多位才子,皆善琴棋书画,又兼管账治下等一干内务。为首的,当数梅山萧峥。且说那萧峥……”
“这位长公主,可真是胆子大。”钟葵磕着瓜子问道,“四公主,你们相熟吗?”
“只孩童时期,有所交往。”静安只在心中道,李婵与她年幼时同在御书房启蒙,并未见其有何性情偏执,或许及笄那年发生何事,为何突然非要出宫立府,此事或有内幕。
一盘瓜子下肚,茶水也喝的多。临近黄昏,钟葵与翠翠都说要去放水。在午时,静安便已见长公主贴身宫侍,甜儿在远处远远瞧她三人,此刻趁另外两人离开,遂立在说书楼门口,只看长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待两人走后,长公主的贴身宫女,甜儿果不其然还是向她走近,“四公主,长公主殿下请你独身画舫一叙。”
李婵画舫在上下河的最低处的河滩之上,目之所及掩映在芦苇从中。甜儿撑着一艘小舟,把静安带到芦苇深处,步上画舫。
舫上一人如画而立,正是长公主李婵。今日轻形简装,头带帏帽。见静安过来,露出真容,眉眼带笑。
“妹妹,经年未见,你可好?”
“回公主殿下。臣女,一切都好。”
“静安,你我都是父皇子女。本是同根,自当互相帮助。然而当时我羽翼未丰,你去无成殿之事我力不能及,多有不周之处......”
“殿下多虑。静安对您并无任何怨恨,无成殿的日子倒也平安。倒是姐姐,自毁声誉是为何?”
“声誉?何谈声誉,何谈名节,说书人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父皇把控前朝,母后掌管后宫,太子虎视眈眈,我于夹缝中生存,势单力薄。只要能出宫,予我以喘息之机,名声、贞洁,又有何惧。倒是妹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长公主殿下,自我记事以来,你与皇后娘娘从未苛待我与我母亲,静安才能在皇城一隅安生。与众人冷眼相对终究好过热火烹油。殿下此次找我,有话不妨直说,所为何事?”
李婵听完此话,收起了刚才的闲谈口吻,一脸严肃地说。“妹妹,我有一事,还望你鼎立相助。”
此时芦苇深处,又有一座大画舫飘过来。舫上众人载歌载舞,声音传到了静安与李婵耳中。甜儿受李婵眼神指引,亲自去画舫打听了一遭。原是,近日天香楼来了一蒙面女子,虽不能见颜色,其身姿曼妙,其曲艺高绝,千金难求一见。此次,还是有权贵之人力邀,才促进今日画舫之行。
静安听来好奇,立于船头仔细瞧着。眼见那蒙面女,身坐高台,斜抱琵琶。泪眼婆娑,一曲破阵曲毕,突然从画舫之上跳入河中。春来水寒,此处又急,寻常人落水已是高呼救命,而此女却紧闭其口,似一心求死。周遭看客竟也只是喧闹一阵,非亲非故,无一人舍命下河救人。还未等静安有所动作,甜儿善水已经下去救人了。
李婵和静安便一同站在画舫船头,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场自戕过程。
“参见长公主与四公主。”
甜儿救上人后,带去客间给该自己和女子替换了素净衣裳。
此女如今拆下面纱,猛一抬头,静安莫不惊讶。此人竟是,出榜之日城中消失已久的崔家姑娘,崔还真!
李婵先问道,“还真,你为何在此?”
“公主,可曾还记得。殿试之后,崔家全家皆失踪一案。从殿试之后,哥哥回家便一直心有不安......那日......”
崔还真被李婵扶着,坐在画舫厅中梨花凳上,娓娓道来。
“哥哥,你为何如此不安。可是殿试之时,发生了何事?”
“还真,此次科举一事看来是皇帝所设下的局。世家根基百年,皇权与我们彼此制衡。到这一辈,皇帝李镇怕是已经按耐不住了。虽我们本家不在都城,借由科举契机让我们过来都城,可是要亡我们年轻一辈。今日,皇帝于殿堂之上对我之回答已多有不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妹妹,此刻你莫要耽搁。今夜,怕是有意外发生。在京城之中,你可出门寻谢王两家庇佑......”
此话还未落,只见崔家院中,众人寂寂无声。一支响箭穿透黑夜而来,崔还幻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持七孔骨笛击落了来箭。
“谁家玉笛暗飞声。崔家公子,还幻,善骨笛,生‘闻鹤’,催'别'之意。可惜,今日要一曲成真,真要受离别之苦了。”
来人正是大将军元孚,此人全身披甲,腰间别刀,右手握刀鞘,于烛光中走来。
“元将军,可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了。”
元孚抽刀,曰‘断水’。“断水”第一技,在水一方。此技一出,一股水流直冲崔还幻,逼得他连退几步。手中‘闻鹤’一转,点在水流之上,霎时间,水势一止向四处而溃散。“断水”第二意,‘绝’。只见,‘绝’开始从四面八方冲将而来,隔绝了周遭的空间与时间,刀意将崔还幻团团围住......
‘断水’大开大合,仿佛天上之水奔流而下,直逼得人无处可躲。‘闻鹤’飘逸空灵,如鹤舞九空,不沾水之分毫。两者器灵之间的对冲,彼此之间互相追逐,不相上下。
“常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想不到,元将军的‘断水’已有决绝之意。若论断情绝义,将军可谓功力深厚。”
......
“哥哥与元孚将军激战之时,我本想取出琵琶‘别恨’助哥哥一臂之力。然而,此时外间多人,好多士兵涌入了崔府大门。来人几乎都是体格健壮之人,我的‘别恨’修炼不精,还未有气意,无法控住所有人。哥哥,只得抽声叫我赶紧跑。事不宜迟,我一路跑出大街,已是深夜,街上黑乎乎地无人可喊、无人可应。我又才来都城没多久,不识得城中王谢两家的路。只能就近一路狂奔,跑入夜间灯火最为明亮之处。借人声嘈嘈、人影攒动,逃过一劫。待被楼中人发现之时,才知此处乃是花楼。”
李婵问道,“你可知你哥哥踪迹?”
“还真出来之时,哥哥与元孚还未分出高下。后面之事,确实不知。”
静安只疑惑,“你今日为何在此?”
“近几日来,万画阁中无故多了很多少女,公主可知被卖入花楼的女子下场如何凄惨。故还真几日之前,已有逃生之意。今日有贵人相邀,我便以入河中画舫为要求,俟机逃生。”
李婵听到此处,站起身来,“崔家姑娘还真与我同岁,擅一手琵琶可是名满清河,如今阴差阳错,流落于此,以笑侍人。静安,你抬头看看,河边千千万万条画舫之上,千千万万的女孩还未及笄就被送入此地,从此失去尊严。贞洁,本也不算什么,可是她们连自己命运再也无法自我掌控,岂不可惜。”说罢,低声微叹。
“妹妹,你可愿意救一救这些女子。此事,也是刚才我想求妹妹帮忙之事。大梁之内,私底下诱拐少女成风。我不便明面涉及朝政,只查到城中绣房是其中一个重要线索。希望,妹妹能替我去探一探。”
画舫中明明灭灭的烛火,戚戚呀呀的声音在静安的心里投下了一阵阵涟漪,良久开口道,“长公主殿下,你为何不自己救一救?”
“非我不思也,乃不及也。父皇和太子殿下那边还需要日夜周旋,何况我母亲也并非一心修身养性之人。我亦四面楚歌、自顾不暇,不比妹妹好多少。”
“为何是我?我比之于你,更可谓是无权无势、无人无财。”
“妹妹此话便谦虚了。一来,妹妹从小比我聪明,又有力气和手段,我可记得老夫子以前总是夸你呢;二来,我的人都被人盯着,而妹妹很少抛头露面,外界之人知之甚少,岂不正是行事便宜之人。孤舟难行,有缘同渡。我知妹妹有想做的事,妹妹,可别忘了世间能成事之人,当有同伴。若此间事了,我可应承妹妹一张出城的通行证。妹妹,可要上姐姐这条船?”
长公主派甜儿送四公主出画舫、渡水路。独余李婵和崔还真立于画舫之上,夜幕沉沉,不见五指。
“殿下,您用此计,不知四公主可会答应?”原来,当初崔还真一路跑到街中,遇到的正是长公主李婵,被其救下于今日演了这出歌妓跳水戏。
“还真,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的妹妹冰雪聪明,怎不知你所言真真假假掺半,而我又另有图谋。不然,怎么这么巧,我和你都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呢?”
李婵捡起一块小石头,投入湖中,“可是,静安我与她一同长大。我知她,既不似父皇行事过于激进,也不像我一心只见朝堂。没有你这跳水一场,投石问路,怎能掀起她心中的久藏深澜。她心中,本有天地、有众生。而父皇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要救你哥哥,我们必须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