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凉,万家灯火闪烁。
电视机的播放声夹杂着家庭的欢声笑语从窗外的邻居家里隐隐传来,一墙之隔的房间内却漆黑一片,只听见角落处有细碎压抑的抽噎声。
方园屈着背坐在床上,单薄的身体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吸颤抖,仿佛随时可能坍塌,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落,滴在本该雅致的淡蓝色床单上。
微弱的灯光从紧闭的房门下沿斜斜映入,光影领着脚步声悄悄走近,房门被打开,一个男人轻着脚步走进来。
那双穿着男士居家拖鞋的脚刚好走进方园的视线范围边,她没有抬头理会。
“你又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有点无奈。
方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默地流着泪。
她知道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其实并不想知道,装个样子而已,说了也白说。多年的婚姻生活,她早已习惯,所以她本没想惊动任何人,只是随便发泄情绪而已,一如既往的。
“你别把儿子吵醒了。”男人啧一声,不耐烦地下最后通牒,“一条狗而已,有完没完。你的情况,压根不适合养,我送走也是为你好。至于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很难理解吗?”
方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抬头,她看向站着的男人。男人的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房间外的灯光打在他身后,轮廓透出一层晦涩的光晕。
在她隐约的记忆里,这幅熟悉的身影曾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十分耀眼。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变了呢?
“当初,你真应该放我走。”方园不受控制地开口,声音竟嘶哑的让她暗自一惊。
“什么?”男人的语气更加不耐烦了,“醒醒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再说有意义吗?”
泪水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她伸手揉揉眼睛,想把眼泪抹开,想看清楚男人的脸。
朦胧的身影,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但方园就是想不起来。
“你是谁?”她终于成功张口,问出了从刚刚就想问的问题。
“方园!你什么意思——”
男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方园能感觉到他比刚刚更加烦躁。
“我说——你是谁?”她提高声音,生怕对方听不见。
“方园——”
男人身后的光晕慢慢散开,像是层层白雾开始笼罩在两人中间。
让我再看看他,再看一次。她着急地想。
“喂——”
“方园!”
方园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她把手往脸上一抹,抹出满手的眼泪。
*
初春,三月,微凉。
厨房传来锅盆触碰发出的叮当响声,外婆正在准备今天的早餐,方园洗了把脸,拖着有点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间。
“起来啦?”
外婆看见外孙女起床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小锅,手往围裙上把水一抹,再轻轻按在方圆额头上。
“还是有点烫,要不今天还是别回学校了,再多请一天的假吧。”她担心地看着外孙女。
方园抓起外婆的手,有点撒娇似的往上蹭,熟悉的温度从脸庞传来,终于让她感觉到从刚刚的梦中抽离,外婆布满皱纹略带粗糙的手,重新给予了她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您放心吧,我好多啦。”她嘟囔着嘴柔柔地回答,“已经请了两天假,再请怕是要跟不上进度。况且今天轮到我值日,既然精神头回来了,还是不要麻烦其他同学帮忙啦。”
外婆伸出手拍拍她的脸,又慈爱地点了点她鼻子。
“就知道劝不动你,犟丫头!”
方园把睡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方,又抓起小锅转身走到灶台前,准备给外婆搭把手。
外婆赶紧伸手拦住,把她往外推,:“去去去,不用你瞎操心,赶紧去洗漱吧。”
知道拗不过,方园往外婆脸颊亲上一口,重新回到房间里。
坐在自己床铺上,她又开始想起刚刚的梦,梦里实在真实得吓人,她好像真的在经历那一切,直到醒来的瞬间她仍在不住地流着泪,心脏痛得像要马上被撕裂一样。
等到稍稍回过神来,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个男人是谁?
她刚才问了对方好几次,但对方就是不回答她。
那人的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越想越烦,她一头栽在被子上,脚很重,头也痛。
*
临出门前,外婆还是很不放心地围着方园转来转去,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话,方园本来就还有点头痛,被念得更加头昏脑胀,抓起书包,脚轻脚重地就冲出去。
“小园,别坐车了,打车吧!”外婆不死心地在她身后喊。
出了楼栋,几分钟路程就到小区正门,再走不远就是公交车站,方园老老实实地往公交站台走。
方园妈妈是医生,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妈妈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时间能陪在她身边;爸爸自己捣鼓点小生意,天南地北地各处跑,即使如此,生意也是时好时坏。她从小跟在外婆身边生活,老人家生活上习惯了节俭,方园当然也耳濡目染不爱乱花钱。
想是这么想,但今天说不定真的有点勉强。她感觉脚下走路有点飘,默默在心里叹口气。
拖着步子走到公交站台,她巴不得赶紧往椅子上坐下,却看见此时站台内正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身穿校服高大精瘦的男生,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坐着,朱哲看见方园走过来时似乎大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不是发高烧吗?”他瞪大眼睛侧头盯着她看。
方园走近,手往他坐着的位置指了指,朱哲赶紧往一边挪开给她腾位置。
“你脸色不对啊。还要回学校吗?”他盯着方园在自己旁边坐下,“别太爱学习了吧!”
哪怕坐着,朱哲仍然比方园高不少,他说话时一边弯下身往她面前凑,方园被他盯得有点慌,用手轻轻挡了一下。
朱哲偶尔也是个相当啰嗦的人,她深知这点,实在不想再被叨叨一顿。
“今天好多了。”她故意提起精神字正腔圆地回答,“我欠了好多功课没交呢。”
“了不起啊,了不起!果然是三好学生!”朱哲朝她翻了个白眼,“待会你晕在课室里别让我背你回家。”
“不会的,我好得很。”
这时,公交车驶进站台,两人同时站起来,方园正打算把书包重新背起,朱哲一手抢过,直接挎在自己身上,径直走上车去。
她赶紧跟上去,早高峰时期,车上人不少,朱哲两肩各挂着一个书包,站在一个空座位旁,也不坐,也不说话,眼睛往窗外飘。
他看起来像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方园突然觉得很好笑,没有忍住,一边笑一边往座位上坐。笑完了,抬起头,正想说话,朱哲瞟她一眼。
“别废话。”
*
朱哲和方园一前一后进到课室,当她坐到自己位置上时,书包已经被朱哲放在桌子上,她正打算把书包挂好,身后传来喻薇惊呼的声音。
“小园你回来啦!”喻薇小跑着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下,探出身问:“身体还好吗?”
“我好很多了——”方园的话还没说完。
“好个毛线,走路都是用飘的——”最后一排传来朱哲的声音,他趴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三好学生立志要用高温燃烧自己的学习热情。”
“我去!小园是有远大志向的人啊!”他旁边的马嘉骏一边啃着半个面包一边插嘴。
方园叹气,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放在以前,她肯定不服气地跟他们斗起嘴来,但是今天不行,才刚到学校她就觉得累了,头还有点痛,说话感觉特别费力气。
她忽然有点后悔,倔什么呢,早知道就听外婆的再休息一天。万一又烧起来,肯定又得耽误学习。
方园对着喻薇笑了笑,给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开始把书本从抽屉里拿出来摆好,挪动椅子时她下意识往身后看一眼,朱哲正伏在桌子上盯着她看。
方园的视线刚好跟他对上,但下一秒他把头一偏,转向另一边,没有理会她。
她在心里默默吐槽:这家伙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平时认真投入学习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老师说的话无论如何也钻不进方园的脑子里,她感觉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扭转再扭转,不得不拖长了十倍,让她感觉这一天极其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声响起,课室里的同学们纷纷开始收拾书包,方园安静地在座位上坐着,今天轮到她值日,等同学们走得七七八八,才方便她开始打扫卫生。
最后一排的马嘉骏刚把书包背上,他身旁几个男同学似乎在手机里发现什么新鲜事,又抓着他一起看,看着看着就打闹起来,各自把书包往旁边随便一扔,几个人开始互相起飞脚,撞得附近的桌椅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不知道是谁一个不小心,把一旁的水壶踢飞了,水壶咕咚着滚到方园脚边。
桌椅的碰撞声还有水壶的滚动声都刺激着她的神经,感觉脑子里一抽一抽的疼得更厉害了,她伸手从地下把水壶捡起来,在心里默默祈祷他们赶紧离开课室。
有人突然吼了一声,把方园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手中的水壶又掉出去。
“马嘉骏你到底走不走啊!这里碍手碍脚的!”
是朱哲。
马嘉骏被他突然的发火吓一跳,一时间有点懵。
“走就走……朱哲你这么凶干嘛啦!”
“赶紧滚吧!”
朱哲突然起身朝方园走来,一手夺过她手里的水壶,把水壶塞给马嘉骏后,自己走到课室后门角落拿起扫把,开始扫起地来。
方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朱哲……今天是我值日诶。”
他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的打扫,方园走到他身边想把扫帚接过来,他一个转身又背对着她。
“我来就行,你回家吧。”他说。
马嘉骏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吼,没好气地看着他们两个:“小园,朱哲这是在当你的黑骑士。做好人好事就算了,自己在那别扭个什么劲!”
他把书包往肩上一挎,开始挤眉弄眼:“好羡慕,我也想有人替我打扫卫生。”
“哦——我也羡慕——”
刚才几个打闹的男同学此时都在旁边收拾东西,听见马嘉骏的话大家异口同声开始起哄,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而马嘉骏则是脚底抹油一般,赶在朱哲的扫帚打到他脑袋前溜出了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