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华明大楼像座潮湿的蜂巢,依萍照常踩着斑驳的阳光进入大厅。
通往地下练习室的楼梯泛着冷光,依萍刚转过第二个拐角,听见裙摆摩擦墙壁的窸窣声。扎着双马尾的女生从阴影里钻出来,蝴蝶结发绳上沾着墙皮碎屑,怀里抱着一叠泛黄的琴谱。
“陆小姐!” 女孩压低声音,警惕地望向楼梯上方,马尾辫上的蝴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昨天有人在您琴凳里放了图钉,我…… 我换了新的坐垫。” 她侧身让开,露出木凳缝隙间闪着寒光的金属钉帽。
依萍挑眉,指尖抚过新换的天鹅绒坐垫——边缘绣着细小的图案。
“你是昨天新人里的那个女孩……”
“谢谢。”依萍收下坐垫,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疑惑,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帮自己?
女孩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皮鞋尖:“我…… 我叫小桃,在这儿做杂工。”
“你为什么要帮我?” 依萍带着防备问小桃,目光紧紧盯着小桃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我…… 我…… 因为我也经常被欺负” 小桃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无奈,仿佛回忆起那些被欺负的过往,让她有些难过。
依萍刚掀开钢琴罩,就看到一张纸条“音已调准,用降B调更适合你的音域 ——K”看完纸条,依萍随即按了几个琴键,果然昨天不准的音已经被调试好了。
“K?K是谁?”依萍看着小桃,小桃摇了摇头。
小桃转身离开的时候,依萍注意到她的鞋底裂开了口子,和当初去大上海的自己如出一辙,这让依萍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小桃的同情,也有对过去自己的感慨。
“以后别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女孩指尖发颤,似乎被依萍的话吓到了,又像是想起了那些危险的场景,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的敌人太多了,靠近我你也会变得危险。” 依萍拿上稿子便走了,脚步坚定,却又带着一丝担忧,她不想因为自己让小桃陷入麻烦。
公共练习室的日光灯管果然明亮很多,依萍推开房门时,正听见周昌旭的笑声从角落里飘来,他斜倚在钢琴旁,指尖敲着镀金怀表,眼神扫过依萍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长桌尽头摆着泛黄的《和声学理论》,依萍坐下,摸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页上缓缓勾勒出一些音符的轮廓,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在思索着应对一切刁难的办法。
“今天讲转调技巧。” 老师扔来本厚重的《十二平均律》……
“每人改编一段《夜来香》,半小时后试听。”
练习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和沙沙的写字声,依萍攥紧炭笔,忽然想起大上海的无数个夜晚。红牡丹穿着猩红旗袍站在聚光灯下,《夜来香》 的旋律从留声机里流出,听着歌词里 “晚风吹动着松涛”,想象着哈尔滨的雪是否也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谱曲课的时钟指向第二十五分钟,老师严厉的说道:“开始吧!”
李曼婷踩着高跟鞋走上讲台,发胶固定的波浪卷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光。她冲周昌旭抛了个媚眼,将谱纸放进卡槽,指甲上的水钻在琴键上敲出刺耳的声响。
“我改编的《夜来香》,加入了探戈节奏。” 她特意将 “探戈” 二字咬得极重。
钢琴前奏响起,却是俗套的切分音,依萍听出她照搬了百代唱片上周刚发行的《探戈玫瑰》旋律和副歌部分甚至原封不动地剽窃了去年的获奖曲目。
“晚风吹动着松涛~”李曼婷捏着嗓子模仿颤音,却在高音区破了音,“这…… 这是我早餐吃的太甜了!”
周昌旭咳嗽两声:“继续。”
“花香飘向了远方~””这次她刻意压低音调,却像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夜来香~夜来香~”声音沙哑而沉闷,完全没有了歌曲应有的美感,“夜来香~夜来香~”
李曼婷的改编在一片嘘声中结束,老师清咳了一声看向周昌旭。
周昌旭松了领带:“嗯……额……,曼婷的改编很有想法,尤其是探戈元素的加入……”
“好了好了,下一个陆依萍。”
依萍走上台,指尖在键盘上按下《夜来香》的前奏 —— 不是红牡丹的甜腻版本,而是她在大上海后台偷偷改编的爵士风,加入了班卓琴的切分节奏。
“陆依萍!” 老师把戒尺敲在谱架上,“谱曲课不是让你弹老歌!”
依萍把炭笔在空白谱纸上画出连绵的波浪线,“夜来香在暗室里开得更盛。”她按下延音踏板,低音区模拟出黄浦江的潮声,间奏插入段即兴的改编。
“哇,好厉害啊!”底下传来一阵掌声。
“知道她唱歌唱的好听,原来钢琴也弹得这么好。”
依萍的演奏结束,练习室里的掌声还在持续。周昌旭脸色阴沉,他没想到依萍的表现会如此惊艳。老师看着周昌旭的脸色,也只能含糊地对依萍的改编敷衍了几句评价,便匆匆结束了这次试听环节。
这几天的课程,依萍依旧全神贯注,她凭借着扎实的功底和独特的音乐理解,在每一项练习中都表现出色。尽管周昌旭时不时地挑刺,但依萍都巧妙应对,没有让他抓到把柄。
这一天,依萍结束了一天的培训课程,拖着疲惫却又满足的身体回到家中。文佩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看到依萍回来,脸上立刻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依萍,你回来啦,累不累啊?快坐下休息会儿,妈正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
依萍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抱住她:“妈,今天课程太满了,我有点累,先进去睡会。”
文佩心疼的看着依萍,“那快去睡吧,妈做好饭叫你。”
文佩正做着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文佩疑惑地放下手中的锅铲,去开门。门打开的瞬间,文佩愣住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陆振华。陆振华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文佩。
“振华?……你怎么来了?”文佩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进屋泡茶。
“我来看看依萍,那天她跟我说了去华明公司的事,我虽然同意了,但还是放不下心,而且那天她知道了订婚的事,我怕她钻牛角尖。”陆振华边说边拿起茶杯。
“书桓和如萍真的订婚了?”文佩的手紧紧攥着围裙。
“你这话说的,他们俩连日子都定了,初八就订婚了,何家二老,也跟我通了电话、定了车票,他们要赶到上海参加儿子的订婚,一切都成了定局,你还在这里真的假的。”
文佩跌坐在椅子上,没有吭声。
“依萍没有跟你说吗?”陆振华追问道。
“说了,我没有想到已成定局。”文佩叹了口气。
“依萍呢?还没回来吗?”陆振华在屋子里张望。
“爸,我上课太累了,回来歇了一会儿。”依萍推门出来。
陆振华走到依萍面前,看着她愈发消瘦的模样,心疼地说道:“你怎么比我上次见你时更瘦了。”
依萍轻轻整理了一下裙摆,回应道:“爸,我最近在华明培训,忙得不可开交。”
紧接着,依萍看向母亲,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又满是坚定:“妈,我都跟您说过好多回了,我已经彻底接受了书桓和如萍订婚这件事,你和爸真的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文佩低头不语便又走进厨房。
陆振华看着依萍,眼中满是心疼,他微微叹了口气说:“依萍啊,工作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自己累坏了。”
依萍微微颔首,轻声说道:“爸,我知道了,你就别再念叨我了,我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文佩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走了出来说道:“快,看看合不合口味。”
这顿饭,大家都没再提及书桓和如萍订婚的事,也没怎么聊起过去那些不愉快,氛围意外地和谐。没有了往日的剑拔弩张,也没有了长久以来的隔阂与怨恨。
吃完饭后,依萍放下碗筷,看着陆振华和文佩,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坚定:“我到时候会去参加书桓和如萍的订婚。”
文佩担忧地说道:“依萍,你别去了吧。”
依萍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妈我想好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再被那些回忆困住。我去参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给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而且,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我过得很好。”
“这才是我陆振华的女儿。”月光洒在依萍的脸上,映出她坚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