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刀刃淋满鲜血,血腥味夹杂在雨后阴湿的泥土中、充斥在两人鼻腔里。
虞婵:“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她眼中噙着泪,雾蒙蒙的,像隔着一道水镜。
崔灵不理解,虞婵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有瑞王殿下作靠山,本该做个富贵闲人,何必同他们这些蝼蚁一样卷入无端的争斗之中。
“你说的对,哪怕我知道了事实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我不想我的朋友困在无望的过去受尽折磨。”虞婵的眼神如此真挚,让人忍不住信服。
“朋友?”崔灵喃喃自语。
虞婵坚定道:“对,朋友。”
匕首与油纸伞一同落在石板上,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回应彼此的心声。
“虞大人,你我的身份云泥之别,哪来朋友之谊,我感激你给我一道保命符。可我受不起,也还不了这份恩。”
崔灵被太医署暮氏所救,她伤口痊愈后凭借虞婵的耳坠获得了瑞王殿下的庇护。
她将闽安的一切告知瑞王,瑞王也别无他法,只能委婉地告诉她:“凡事都讲求一个天理人情,方大人占了人情,自然会被天理所舍弃,人各有命,谁都改不不了。”
瑞王将跪在地上的崔灵搀扶起来:“逝者如斯,生者已矣。崔灵已死,鸣玉新生。以后你便抛去过往,做本王的天子卫。”
“新任闽安知县已经上路,本王命你在暗中保护她,或许你想要的答案她能给你。”
……
崔灵根本就没想到新任闽安知县会是虞婵,她在暗处观察着虞婵,崔灵很难把她认识的虞婵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在一起。
她没办法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虞婵的假面。
虞婵上任后的种种行径都在告诉崔灵,虞婵明知宋晦和岳氏是这场悲剧的凶手,她却毫无作为,放虎归山,放任宋晦操纵一切。
这就是瑞王殿下说的答案吗?
牢狱通道狭小,崔灵无法藏身,因此并未听到虞婵审问岳峥,她就算听到了,虞婵释放岳峥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在崔灵的眼中,恩人成了帮凶,这让她难以接受。
乌喜镇沦陷,父母死于非命,她却苟活于世,她原谅不了自己,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不需要你还。”
虞婵说这话时仿佛耗尽所有力气,她往前一步想要去触碰崔灵,崔灵后撤一步让她落了空。
虞婵再往前一步:“阿灵,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崔灵犹豫不决,虞婵没给她机会,她重新捡起匕首,把匕首塞到崔灵的手中。
她的手抓住崔灵,几乎是控制着崔灵的手把匕首重新抵住自己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世上没有比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更蠢的誓言了。挚友,生死可托,足以摧毁一切猜忌。
“若我虞婵日后作奸犯科,甘愿死于忠义之手,届时还请崔神女将我就地正法。”
崔灵心里说不触动是假的,她动摇了,嘴唇张合数次后最终吐出一个“好”字。
虞婵明明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让崔灵信服,虞婵偏偏选了下下策。
芭蕉叶郁郁葱葱,随微风摇摆妙曼的身姿,虞婵躬身拾起油纸伞的时候,鸟面人消失在一片翠绿中。
虞婵的耳朵像是被塞满了棉花,听不清楚外界的喧嚣,只听得见自己轰隆的心跳。
芭蕉上的雨露沾湿官袍的圆领,脖颈伤口碰到水,隐隐传来刺痛。
虞婵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她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街巷的拐角,伞往□□斜,沿着雨露坠落的方向看去。
一袭湖蓝袍子闯入虞婵的视线,扑面而来是清冽甘醇的茶香。
“就算是与人话不投机,也不至于这般伤自己。”
谷清泉用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握着药帕子,轻柔地擦拭虞婵脖颈上的伤口。
虞婵想偏过头躲他,结果被一只手按住后颈摆正脑袋,力道不大,可以算是温柔似水。
油纸伞遮住两个人,虞婵眼角有两道淡淡的水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谷清泉用指腹将药膏均匀涂抹在她的伤口上,来回揉按让药膏在体温的帮助下更好的渗入。
谷清泉把她脖颈上的伤处理完,才发现她的右手有一道口子。他眉头一蹙,又抓住她的右手,撒上金疮药,又用不知从哪变出来细布仔细包扎。
“你发血誓了?”
虞婵疼得“嘶”了一声,手指僵硬不敢动,怕扯到伤口:“差不多吧。”
谷清泉一直在拐角等她,离得很远,只看得到两人在芭蕉叶下交谈。直到虞婵走近时,他才发觉虞婵受了伤。
“值得吗?”
“值得。”虞婵斩钉截铁道。
谷清泉垂下眼眸,手掌拢住她的手,柔声道:“下次别这么做了。”
“嗯。”虞婵鼻音有些重,哼哼两声,明知故问道:“二哥,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谷清泉松开她,顺势接过伞收了起来,上面的水迹早已干透,他把伞揣在怀里:“我瞧你脸色不对劲,又见你身后跟着人,不免有些担心,便跟上了你们。”
“让二哥担心了。”
虞婵不知何时绕到他背后,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她所有的重心全压在他身上,谷清泉听着她细微的呼吸。
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岳峥的事情先告一段落,宋晦也安分许多。虞婵三人如今正忙着筹备粮草、训练民壮,还得挤出时间准备应付巡按御史考核的文书卷宗。
休沐不得空,虞婵窝在后堂架阁库整理新旧案。有时只能忙里偷闲,在午后藤椅上小憩一会儿养养神。
五月清风席卷春花,散落在大街小巷,宛如飞雪,猫儿在花瓣中打滚嬉戏。
虞婵依靠着滕椅,手撑着脑袋打瞌睡,双腿交叉放在桌案上。
窗外飘进来的春花落到了她的乌纱帽上,小吏悄声来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大人,你府里派人来问‘大人何日归家?’”
虞婵迷迷糊糊睁开眼,把桌上的腿放下来,她揉了揉太阳穴:“再过几日。”
“好我这就去回话。”
小吏正要走就被喊住,虞婵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去见人,于是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我亲自去。”
“人在哪?”“廊下。”“去忙吧。”
小吏点点头,退下。
虞婵到了廊下,只见一抹熟悉的湖蓝。她先是一怔,用手轻轻拍打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才走近那人。
谷清泉见她来,喜出望外,眼角的笑意都快溢出了出来:“明月。”
半月未见,谷清泉的眉眼都变得有些陌生了,虞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派芝兰、四海来问便是,何必跑这一趟。”虞婵垂下眼,眼睫颤动。
“我想着若是能见你一面也是好的。”谷清泉摘下她官帽上的落花,攥在手心里。
虞婵自打上任后便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家也只是取遗落的文书卷宗,谷清泉想同她多说几句话找不着机会。
“我忙完手头上的案子自然会归家。”虞婵打了个哈欠。
相顾无言,片刻谷清泉开口道:“明月,要不我还是搬到衙门来与你同住,我也好得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公廨风水不好,怨气重,经商最忌讳这些,你还是不要住在这的好。”
“我不在乎。”
虞婵蹙眉:“二哥,我没跟你开玩笑。”
衙门外想起鼓声,小吏瞅见虞婵便喊:
“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虞婵一个头两个大,岳家三天两天整幺蛾子,算着巡按御史的行程来尽给虞婵添乱。
虞婵招来小吏:“去找唐县丞让她先顶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宋晦恰好从狱中出来,路过连廊,听到了虞婵夫妻俩的只言片语。
他像往常一样,恭敬道:“大人。”
虞婵应了一声,扭头就继续同谷清泉说理:“二哥,我自己都是同唐束挤在一处,县衙后院的住宅贴着封条,一时半会腾不出屋子来。”
“大人,郎君若是不嫌弃,可以与我同住。”宋晦道。
虞婵一口否决:“不行。”
“宋典史,前日抓的贼匪你可审好了?”
“还没,我卑职这就去审犯人。”
宋晦尴尬地笑了笑,最终抿唇离去。
谷清泉刚想开口,唐束便气喘吁吁跑来,头上的官帽都歪了:“大人,击鼓的是返乡丁忧的庶吉士,说是大人你的旧相识。”
“旧相识?我的旧相识多了去了,他要告谁?”
“告锦川岳氏,灭他家满门。”
虞婵上任以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命案,交接过来的案子她也不记得有灭门惨案。
“原告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乌喜李氏,李展。”
虞婵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后,她有些脑袋发昏,头重脚轻。
谷清泉眼疾手快扶住她,谷清泉听到李展的名字,脑袋也有些懵:“竟是李兄。”
虞婵站稳身子,嘴唇泛白。
乌喜镇沦陷,可不就是灭门。岳氏与贼匪暗中勾结,虞婵尚未找到勾结实证,苦主却先找上门来,还是个熟人。
击鼓鸣冤不升堂不行,难不成叫她把岳家几位当家全都押到堂上与李展对质公堂。证据不全,牵扯甚多,她虞明月耗得起,无所畏惧,但李展失去亲人可想而知他有多愤怒,一时气血上涌不计后果硬刚岳家,下场不会好到哪去。他就算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又有几条命能丢。
“报!大人,巡按御史快到城门口了,还需你亲自去接引。”
早不来晚不了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老天是要她虞明月今日亡吗?
虞婵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对谷清泉道:“二哥,你先回去吧。”
谷清泉只能点头答应。
随后,虞婵唤来衙役吩咐:“寻个由头把李展抓了关起来,不必记入卷宗,找人好生看着,别让他告到御史面前就行。”
上头派来的人不知道底细,她不敢赌。万一是安王的人,李展凶多吉少。
虞婵同唐束整理好衣冠便悄悄从衙门后门出去,赶到时只见宋晦早早候在城门口。
唐束惊叹:“宋典史你跑得真快。”
宋晦:“见笑了。”
虞婵抱臂远眺,脑子里不停地再盘算对策。
宋晦破天荒地同虞婵八卦道:“大人,你可知这位御史是何人物?”
“不知。”虞婵的心情十分烦躁不安,连带着语气也不太友好。
“大人与他当是同年科考,只不过他要比大人幸运些,罪臣之后却能留任京官。”宋晦这话听着有点怪。
虞婵随便敷衍道:“可能他命好吧。”
“罪臣之后,”唐束来了兴趣,凑了过来,“居然还能参加科考?前所未闻。”
宋晦:“听闻是陛下老来忆少年,对过去释怀了,替几个罪臣平反,其子女可承袭爵位。这位大人比较有骨气,舍了爵位,考中进士,陛下便让他做巡按御史。”
“老来忆少年,呵。”虞婵戏谑道。
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蹄踏尽春花岸,最终停驻在城门口。
虞婵看清来人,长眉一挑,故作镇定道:“闽安知县虞婵见过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面如冠玉,身若修竹,气质清冷,犹如不可采撷的天山雪莲。
四目相对,御史大人的眼神简直可以吃人,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爱恨交织,天山雪莲变成食人花,可怕得很。
虞婵此时此刻无比的想念二哥。
“虞明月,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