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悄悄将自己整个小身子都藏在林芜身后,看上去像是怕极了这些官兵。
林芜正琢磨着是否要回那士兵的话,抬眼就瞧见小赵快步走来的身影,她心下稍定,安抚地拍了拍林景,随即垂下头,怯懦地移开目光,不敢与官差对视。
小赵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语气热络:“军爷说笑了,这是咱们商队雇的厨娘,公凭上人数都是对得上的。这回带着孩子去凌州探亲,孤儿寡母的,路上不容易,咱们东家心善,您也是知道的,能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
他们这回在乌仓县招两个临时厨娘,也有为了补足公凭人数的考量。公凭上的人数早已报备过,但因原定的两位厨娘途中患病留在乌仓县休养,队里便需补上这两个缺额,方与文书相符。
那兵丁也没深究,只挥挥手道:“行了,过去吧。”
几名士兵的注意力很快便从锦程行移开,转向了队伍后方那些跟着的小商队。
那边显然就没这么轻松了,翻检行李的动静伴随着呵斥声隐约传来。
林芜在车上回头望去,只见紧随其后的,正是那痦子大娘所在的小商队。
那边就传来了士兵不耐烦的声音。
“你们这商队怎么回事?公凭上白纸黑字写着十人,这老的老小的小,我一眼扫过去就不止!怎么,当爷们儿的眼睛是瞎的?!”
“军爷明鉴啊!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买卖人,哪敢欺瞒您!这多出来的几位,都是路上捎带的乡亲,不去凌州,到前头县城便下。咱们瞧他们行路可怜,顺路捎一把,真不是队里在册的人。”一个穿着皂色细布短褙的微胖汉子,瞧着是商队领队模样的人,连连向兵丁拱手,客气解释道。
“你当我傻?”兵丁嗤笑一声,“这套糊弄人的说辞,爷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军爷啊——您行行好!”就在这当口,痦子大娘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扯开嗓子便干嚎起来,“您瞧瞧咱们这堆老骨头小崽子,哪个像歹人?老婆子我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就差这最后一口气!”
她拍着大腿,嗓门又尖又大,根本不容人插嘴:“我个乡下老婆子哪里懂什么公凭文书、衙门规矩?我就认一个理,我要去前头县城看我几十年没见的娘家兄弟!这把老骨头走了几十里地,好不容易撞上支心善的商队捎我一段,才没累死在半道。官爷您发发慈悲,就当行善积德,抬抬手,当放个屁,噗一声把咱们放过去得了!”
她这一长串说得气都不带喘的,又快又顺溜。她心下门儿清,似她这般老妇真闹起来,守关兵丁多半嫌纠缠不清,平添麻烦又浪费时间。等会儿顺手再给几个茶钱,对方顺水推舟,骂咧几句也就抬手放行了。
“少废话!”可这兵丁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领队,“公凭呢?”
孙领队赶忙递出方才收好的公凭,赔笑道:“军爷,商队的公凭方才您已经验看过了,一点不差……”
“装什么糊涂!”兵丁不耐烦地打断,“我问的是这老婆子她个人的公凭!朝廷的规矩,懂不懂?!”
“天爷啊!”痦子大娘见势头彻底不对,索性一屁股瘫坐在地,手拍着黄土就嚎啕起来,声音凄厉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我一个老婆子,一不偷二不抢,难不成是什么江洋大盗,还是在逃的老奴?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啊——”
“我管你七老八十,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公凭,就是不行!”兵丁态度强硬。
痦子大娘眼见撒泼无效,竟矛头一转,指向了前头的锦程行:“没天理啊!前头那大队人马,你们不去盘查,谁知道里面混了多少没凭据的?偏偏就盯着我们这点穷家当往死里逼!还不是看我们好欺……”
她话音未落,孙领队吓得脸都白了,猛地伸出手,用力将她一拽,推给商队的伙计,立刻转身对着兵丁点头哈腰:“军爷息怒,军爷息怒!这老虔婆老糊涂了,满嘴喷粪,胡说八道!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话间,他已麻溜地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塞进兵丁手里:“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您消消气,千万行个方便……”
那兵丁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脸色稍霁,冷哼一声,瞥了痦子大娘一眼:“人家锦程行是挂了号的大商队,人数、货物一应在公凭上列得清清楚楚,也都提前打点妥当了,自然顺畅。哪像你们,总想着钻空子,不查你们查谁?”
坐在货车里的林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兵丁的话虽不中听,却有几分道理。小商队人少货寡,多一个人都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晃晃的,根本藏不住。
而锦程行这般大商队,规模庞大,人员构成复杂,一应文书手续早有专人打点周全,不必自个儿去应付那些兵丁,反而安全。
林景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些个兵丁。他们时不时接过递来的铜钱或碎银,动作熟稔。那些钱不像揣进了荷包,像是塞进了喉咙,比什么哀告和眼泪都管用,钱一入手,兵丁刺耳的呵斥便立马低了下来。
后头那些小商队与兵丁的纠缠,与锦程行无关。车辆微微一顿,再次缓缓启动,晃晃悠悠地驶过了关卡。
——
日头西沉,待天色暗下,商队再次寻了一处开阔地停下扎营。
众人各司其职,后厨区域很快又响起了熟悉的忙碌声响。
几人合力将李三娘昨日焖的羊肉抬出,倒入大锅中加热。不多时,浓郁的肉香便弥漫开来,勾得路过的伙计们频频侧目。
李三娘带着帮厨们在一旁揉搓做索饼的面团,林芜则取出晌午便在行路途中用水泡发的蕈干,撕成小块,准备混着菘菜和咸肉丝炖成一锅鲜汤。
行路在外,除了头日能有鲜肉,后续用的更多的是耐放的咸肉和有限的几样蔬菜,厨娘发挥的余地实在不多。
幸而最费火候的羊肉早已炖煮酥烂,其他准备起来都快。
暮色四合时,热腾腾的晡食便已出锅。
这顿晡食是李三娘昨日便备下的料,那时也未考虑到东家那位贵客的口味。方才管事和贵客的老仆一同过来,说晌午那碗甜羹很对贵客的胃口,所以林芜又额外煮了一锅甜羮单给东家和贵客。
李三娘的手艺带着明显的当地特色,羊肉索饼咸香厚重,也对大家伙的胃口,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林芜也觉得这餐饭实在顶饱,肉量给得足。
她身边的林景也小口吃着面条,被咸得小脸微微皱起,低头喝了口汤,不想汤味更咸,只好赶紧灌下几口清水。
小孩子的味觉本就敏感,这口味对他而言确实重了些。林芜见状,拿来一个小碗,将肉在温水中涮了涮再放回他碗中。
“谢……”林景下意识想道谢,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想起此刻的身份不该如此生分,便转而仰起小脸,冲着林芜眯眼一笑,乐滋滋地晃了晃脑袋,这才重新埋头吃起来。
锦程行这边吃得热火朝天,浓郁的肉香随风飘散,让坠在后头的小商队愈发显得凄凉。他们虽也生了火,却捉襟见肘。
那痦子大娘正将几个硬邦邦的干饼子架在灶上烘烤,又用温水煮了一锅酱菜汤。那酱菜不知腌了多久,许是盐放得少,一煮开就只剩一股不新鲜的寡淡菜味,汤色浑浊发黄。
他们就着锦程行那头飘来的肉香,味同嚼蜡地啃着饼子。
“呸!出门在外,弄出这般阵仗,肉味儿飘出几里地,明摆着告诉山匪这里有肥羊!等她招来祸事,看她还怎么得意!”痦子大娘满肚子怨愤,恨恨地嚼着干饼,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远处正吃着羊肉索饼的林芜。
“少说两句吧!你这张嘴净会惹祸!人家如今攀上了锦程行的高枝,岂是你这老虔婆能比的?今时不同往日喽。”孙领队阴阳怪气地说着,他还在为过关时平白损失的那点碎银肉疼,看这惹事的老婆子愈发不顺眼。
“现在倒是怨起我来了?!”痦子大娘顿时就尖声嚷嚷起来,那唾沫星子都快溅到灶上了,“这商队前前后后,哪顿吃食不是靠老娘张罗?离了老娘,你们连口热乎饼子都吃不上!你倒是想拉拢人家来帮补,可人家眼皮子高,瞧得上咱们这破落户吗?!”她在这小商队待得久,仗着一把年纪撒泼打滚,平日帮商队占些小便宜的事没少做,气焰足得很。
“你这老婆子不识好歹!若不是我孙某,你这会儿连酱菜汤都没得喝,在那儿荒郊野岭喝你的西北风去吧!”孙领队被她噎得脸色铁青,甩下两句狠话,扭头就走了。
痦子大娘还想理论,可瞧着人已走远,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气得抄起汤勺狠狠地敲在锅沿上。
“呸!良心都叫狗吃了!”她坐回灶前,一肚子火,嘴里正嘀嘀咕咕地骂得起劲儿时,抬眼瞧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