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几日不绝。
人迹凋零的千佛寺客房中,药香弥漫。
穿着柳绿色衣裳的小丫鬟安静站立在床榻右侧,一双透而亮的圆眼紧张望着正在替床上女子诊脉的少年大夫,久久不敢大声呼气。
等少年大夫收回手,小丫鬟沐兰将主子的手腕放回床榻,这才迫切问:“安大夫,我家小姐的身子可有好转?”
几日前,小姐听闻千佛寺周边有狼群出没,想到即将成婚的未婚夫,一时兴起要送份狼皮制成的礼物,同府中养母知会了一声,便骑马带着她来了千佛寺借宿。
千佛寺距离京城大门快马加鞭要一个时辰,小姐出来的晚,到达千佛寺时天色乌黑如墨。
本欲在隔日射杀到几匹狼便回去,哪成想那些狼都是些狡诈能跑的,小姐硬生生追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又恰逢天公不作美,当晚便来了一场滂沱大雨。
举着的火把被雨水浇灭,夜浓雨急不易行路,小姐只好找了处半人高的小石洞躲避,就这么被凄风冷雨灌了一晚上。
等她带着寺里的和尚找到人时,人已经高烧风寒了。
一行人急急回到寺庙,小姐再撑不住,脱力晕了过去。
正是风大雨急的时候,回京困难重重,寺里又没一个能看病问诊的大夫,沐兰当时就急红了一双眼睛。
好在当晚寺中有客人借宿,还是个能看病问诊的大夫,虽说年轻了些,还是个少年公子,总比没有强。
沐兰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照着他给的方子,用上他特意挖来的草药,总算给小姐退了烧,面色瞧着比之前找到的时候都有血气。
要说唯一不美的,那就是足足五日,小姐都没有醒,偶尔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吓得沐兰心神不宁的。
怀珠小姐在府中好得很,被夫人如珠如宝的疼着,怎么会死呢。
还有住在侯府隔壁的小船少爷,人虽说胖了些,相比同龄的公子没出息了些,但也不至于溺水而亡吧。
当然这些都不是让沐兰心神不宁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小姐居然说要去找亲生爹娘。
沐兰瞪圆了一双眼睛。
整个京城谁不知晓小姐的亲生父母早早就病死了,不然也不会因着身世可怜,加之和怀珠小姐投缘,被侯夫人收养。
如今十几年过去,小姐的父母都没半点消息,怎的小姐烧了一场,就说他们还活着呢。
沐兰摇摇头,小姐真真是烧糊涂了,什么梦都敢做。
“自然是大为好转。”面上带着简易白色面具的少年回答,清润疏透的声音散落在屋子里,又飘到床榻之上祝嘉好的耳中,叫她那双峨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是谁在说话?好熟悉。
沐兰没发现主子的异常,急断了心肠般继续发问:“那我家小姐为何一直都不曾醒来?”
少年隔着沙白色的帷幔看向床榻之上看不清面貌的女子,缓缓挑起眉,似模似样地哀叹了一声:“许是你家主子遇上了化解不开的大变故,这才被困在了梦魇里。”
床上女子呼吸时急时缓,听丫鬟说晚上还嘟囔了些不好的梦语,若不是被变故困住,早就该在用了他药后的一天内醒了。
“不可能,我家主子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从没烦心事,怎么可能遇上大……”变故二字还未出口,沐兰想到自己在主子昏迷时听到的那些话,咬了咬唇。
连续不停地做噩梦,算不算一种梦魇?
沐兰不清楚,但主子不能睡下去了,眼瞧着雨水渐小,为避免府中夫人和怀珠小姐听了消息担心找来,她们主仆二人都该早早回去报平安才是。
想着沐兰换了说辞:“安大夫,你可知如何才能让我家小姐早些醒来?”
少年拿起脉枕放入药箱,修长如玉的手微一弯曲,药箱盖子“啪”的一声发出清脆奏响,叫沉入梦魇,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祝嘉好眼睫动了动,就要从泥潭困境中挣脱出来。
却还是缺少一份推力。
是故人的声音,她要醒来瞧一瞧。
“想早醒?那还不简单,这个你拿好。”少年微一躬身,自旁边的绣篮中抽出一根缝补衣裳的针,“等不下去的时候,不要心疼,不要犹豫,照着你们小姐的手指狠狠一戳,保证你心想事成。”
沐兰愣愣接过绣花针,眼皮狂跳。
到底是敢在风雨中兼程的少年人,不如老大夫们踏实稳重,看起病来都这么简单粗暴。
事情办完,少年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打开房门的时候,“轰隆”一声震天雷鸣,四分五裂的炫色雷光照亮大地,连带着这处瓦舍都借了光,亮如白昼。
意识彻底挣脱梦魇的祝嘉好睁开眼,心如雷鸣,香汗遍布。
察觉床上动静,沐兰撩开帘子,一双圆眼睛里满是惊喜:“小姐,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
听到声音,准备踏出房门的顾惊唐转头,不期然对上了床榻上那一双慌色未散,尚未聚焦的眸。
丫鬟沐兰用干净的手帕给床上之人擦着汗,他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人的脸,就被遮挡了个严实。没再停留,顾惊唐一步踏出房门,又将屋门关紧了,这才拿起放在墙边尚在滴水的油纸伞,撑着伞大步离开。
而屋内,眸子慢慢聚焦的祝嘉好看着眼前面容干净完好的沐兰,手指愣愣伸向她的右脸,声音沙哑开口:“沐兰,你的脸好了?”
“小姐,奴婢的脸一直都是好好的啊?”沐兰摸向被祝嘉好触碰的地方,满脸不解:“小姐,你怎的又说胡话了?”手指摸了摸祝嘉好的额头,确实不烫了啊。
“对了小姐,眼下你醒了,我们什么时候回侯府?”
“先前你在外淋了一夜雨的事夫人和怀珠小姐通过飞鸽传书已经晓得了,眼下道路泥泞难行,她们过不来,还不知道在府中如何着急呢,奴婢想着我们早早回去,也好叫京里医术精湛的大夫给小姐瞧瞧。外面的大夫年轻不懂事,奴婢怕他疏忽了去,耽误了小姐的身子。”
被沐兰妙语连珠的一串话砸下来,尚且不算清醒的祝嘉好更迷糊了。
什么回侯府?她不是被养母赶出来了么?
还有怀珠,她不是去世了么?又怎么会在府中等她回去。
正迷茫之余,余光察觉到床榻两侧垂挂的沙白色床幔,昏暗阴沉的简朴屋舍,还有远处若有似无的诵经声,祝嘉好眼一眨,手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这里不是她曾经住过的千佛寺瓦舍,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江南被一箭穿过胸膛射死了么?
箭?
祝嘉好瞳孔一缩,手指抓向自己心口,不疼。
为什么不疼呢?
怀着满脑袋疑问,祝嘉好动作急促翻开身上的白色亵衣,只见心口位置白皙干净,一点伤疤都没留下,遑论射穿她身体的箭矢。
这副身子,康健的好像她还未知晓自个的真实身份,依旧受侯府庇佑,活的安逸自在的时候。
侯府?
沐兰刚才说什么?
祝嘉好猛的抓住担心她再次生病,正要给她整理亵衣的沐兰的手,目光紧紧盯着她那张完好如初的脸,颤抖着声音问:“沐兰,你刚才说什么?回侯府?怀珠在侯府等我?”
沐兰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是啊小姐,你之前追狼入山,淋了一晚上的雨,要不是奴婢带着寺里的和尚找到你,又找来赤脚大夫医治,你指定要烧糊涂了去。到时候夫人见了,定要罚你。”沐兰半开玩笑说着。
祝嘉好却觉脑内轰鸣,阵阵作响。是了,她十六岁那年追狼入山感染了风寒,回府后确实被养母好生责罚了一通,一个月不许出府呢,差点憋坏了她。
往事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脑海,祝嘉好五指紧握,几乎屏息问:“沐兰,现在是宣明几年?”
“宣明十四年春,小姐,你这个也忘了?”沐兰皱着眉头,一脸忧心。
十四年春?
她死的那年是宣明十九年,新年刚过,还未入春,正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
这个时节,她怀着满腔的期待与尘埃落定的放松,就要前往岭南去见从未相见的家人,却被人一箭穿心,射死在了顾惊唐的坟墓前。
想到那阴冷至极,痛入骨髓的一箭,祝嘉好葱白有力的五指屈起,再次抓向被沐兰打理平整的胸口。
万般窝火在心中翻涌,祝嘉好一张俏丽明艳的脸紧紧绷着,冲回京杀人的想法蠢蠢欲动。
一边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沐兰注意到主子的不对劲,眼珠转了转,小姐这是……肚子饿了?
关门的声音将祝嘉好唤醒神,浓密眼睫开合间,想到自己临死前发出去的,可瞬间取人性命的毒针,终是吐出了一口恶气。
好在,她死的也不窝囊,最后关头也叫那暗算之人赔了命,也算给怀珠报了仇。
——
消化了自己重生的事实,祝嘉好用完沐兰熬煮好的白粥,肚子里有了东西,趁着几息时间,一边穿衣一边问:“方才替我看诊的大夫是谁?”昏迷时听到的那道熟悉的声音,可是来自如今还自由畅快的活着的他?
“是上山采药,被暴雨耽误了回程的安大夫。”沐兰收拾着碗筷,如实说:“年纪瞧着是小了些,但小姐能退烧都是他的功劳。”这人虽然让她用绣花针扎小姐,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到底是受了人家的恩,沐兰便没说他坏话。
“安大夫么?”祝嘉禾穿戴襦裙的手有瞬间停顿,不久前被冰冷箭矢贯穿的心口处,滋味难明。
前世的她昏迷了六天,醒来这人已经离开了,她没机会见到。
后来即便互许终生,依旧不知是他救治了她。
想到前世两人相处之时,这人生怕她看不到他好的样子,祝嘉好就想笑。
倒是没想到某些时候这人也是个锯嘴葫芦。
眼瞧着祝嘉好将架子上的披风都拿了下来,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沐兰察觉到不对劲,急忙伸手拦她:“主子,外边风雨未停,电闪雷鸣的,你不能出去。”
“奴婢先前催你回府,并非是今日,我们明日再回去也不迟。”沐兰生怕主子误会她的意思,连忙解释。
哪成想祝嘉好理也不理,返回床榻边抽出藏在枕头下的鞭子,又翻出惯常携带的金疮药,转头更是干脆利落地找随同前来的护卫要来了火折子和竹哨,最后不顾沐兰劝阻,披上宽大蓑衣,一气呵成地上了枣红马。
沐兰被主子这不顾身子的做派吓得都要哭了,拦在枣红马前,不顾它蠢蠢欲动的马蹄,伸手阻拦:“主子,你身子还未全好,便是觉得狼皮不够,要再猎些回来给顾将军当礼物,也不是这个时候。”
“我们明日再去成不成,你和顾将军的婚期还有几月,不着急的。”
枣红马来自军中,可日行千里,性子桀骜不驯,并不易驯服,当初顾冥生叫她挑选马匹时,祝嘉好不服输,选了这匹马当生辰礼。
前世顾冥生出事前,她打算钝刀子割肉慢慢和枣红马磨合,不信收服不了它,但他在今日出事后,这匹马便被留在了侯府马厩,她也因着心结和两人不算体面的退婚,少有骑行。
眼下勉力控制着才没伤了沐兰,她再不让开,被枣红马视作挑衅,祝嘉好都不一定能保下她。
“沐兰,让开,别让我说第二遍!”祝嘉好沉着脸开口。
“主子,你就听奴婢的……”吧,沐兰着急之下靠近一步,枣红马应激蹬蹄,祝嘉好大惊,大力撕扯马缰转移攻击。
马匹吃痛嘶鸣,掉转马头,马蹄生生错开沐兰手臂,带着祝嘉好朝前奔去。
沐兰惊慌未定之余,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我去救人,耽误不得”的话,祝嘉好随同护卫一起消失在了微风细雨中。
冷风吹来,细雨扑面,沐兰一个激灵回了神,紧接着目光看向远处低矮的院墙边走出来的安大夫,眨了眨眼。
没从见小姐收到过任何求救消息,小姐这是要去救谁?
“沐兰,你家小姐可是东阳侯府家的二姑娘?”安大夫撑着伞,手中抱着油纸包,不顾脚下泥泞,急步过来问询。
沐兰愣愣看着来人,下意识回答:“是,你问这个……哎安大夫你要去哪?”眼瞧着顾惊唐脚尖一跃翻身上马,沐兰追着问。
“帮忙。”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的小婶婶出事吧。
马蹄声渐远,沐兰抱着被安大夫随手丢来的,热腾腾还泛着烤肉香气的油纸包,差点丢出去。
在茹素的千佛寺内烤肉吃,安大夫也太过离经叛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