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晨雾未散,四匹骏马踏着草尖凝露向陕州城缓行。崔元晦轻扯缰绳,让坐骑落后半步。余光里瞥见苏半夏被风掀起的鸦青裙裾,“苏姑娘……”他刚一开口,半夏便侧首望来,发丝处散落着细碎的阳光,“昨夜守了整宿的岗,今日可还撑得住?”

    苏半夏伸手拂去马鞍上沾的草屑,指尖堪堪掠过他垂落的广袖:“无妨,倒是担心崔大人总把氅衣让给旁人,当心着凉。” 她语气淡然,字句间却裹着妥帖的关切。崔元晦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笑意:“天凉了,等进了城,我们添置些厚实的衣物。”他默默将披风又紧了紧。

    暮秋时节的陕州城,风里包裹着糖炒栗子的焦甜。夕阳的余晖洒在地面上,镀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色。街道两旁,商贩们正忙着张灯结彩,为明日的十月节做准备。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裴翊牵着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街边挂起的彩灯,“陕州的十月节可是出了名的热闹。”

    崔元晦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确实热闹。不过我们此行为查案而来,不宜太过招摇。”

    “崔大人说得是。”李昭阳点点头,她穿着藕荷色窄袖襦裙,外罩着鸦青半臂,将乌发绾作利落的单螺髻,“不过既然赶上了,明晚出来看看也无妨,正好可以购置些路上用的东西。”她语调沉稳,一派端庄模样,可眼尾却微微上扬,装作不经意间偷瞄崔元晦眉间神色。毕竟,她还从未亲历过这般古色古香的节庆盛景。

    裴翊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轻咳一声接过话头:“我赞成。况且这人来人往的集市上,说不定能探听到些有用的消息。”他说着朝李昭阳眨了眨眼,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崔元晦转头看向望着街边走神的苏半夏,温声问道:“苏姑娘觉得呢?”

    苏半夏缓缓收回流连在街景上的目光,眼底还映着的灯火的光影,“连日奔波,确实该稍作休整了。”

    四人沿着主街前行,最终在一家名为“清风驿”的客栈前停下。客栈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就这里吧。”崔元晦率先下马,拍了拍衣袍。

    店小二热情地迎出来,见四人气度不凡,更加殷勤:“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店虽不大,但房间干净,饭菜可口,包您满意!”

    “四间上房。”崔元晦温声道,“再备些热水和简单饭菜送到房里。”

    “好嘞!”店小二高声应着,转头朝里间喊道:“阿福,快把几位客官的马牵到后院好生照看!”他躬身将四人往大堂里引,“几位里边请!”

    安顿好后,四人简单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连日赶路,大家都疲惫不堪。

    李昭阳倚窗而立,远处亮着的灯火在她眸中明明灭灭。街市的喧嚣声声入耳,却衬得她心头愈发空落。来之前除了几个好朋友,本就无甚牵挂。如今倒好,连那点稀薄的人情也断了——也不知此刻研究所的时空影像仪里,是否正映着她这落寞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扣着窗框,她想起刚过来时“父亲”掌心的温度,还没来得及感受便消逝而去。倒是裴翊……他每一次热切的目光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可这份情意,原该属于那个真正的李昭阳吧?“你们本就是同一灵魂的转世。”周明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可她却对“自己”的过往毫无记忆,那这算不算鸠占鹊巢呢?

    “昭昭……”裴翊的声音混着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昭阳打开门,就看见裴翊杵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个靛蓝色包袱,“怎么了?”

    裴翊挠挠头,把包袱往前一递,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我刚刚去街口那家成衣铺给你买了套新衣裳……掌柜说是新到的料子……”

    李昭阳接过时碰到他的指尖,包袱里衣物摸着柔软细腻。正要道谢,却见眼前人突然退后两步,走廊灯笼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明日穿这个去街上吧!”裴翊喉结上下滚动两次才憋出这句,左脚已经转向自己房门方向,“你先试试,不合适我再去换……”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人已经跑出三丈远,高高束着的马尾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房门合上的瞬间,李昭阳唇角弯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淡青色的衣裙,领口暗纹是连绵的兰草,袖间还藏着两朵并蒂莲——这小心思让她摇头轻笑。指腹抚过细密针脚时,忽然想起昨日裴翊盯着她磨破的袖口看了许久。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道人影映在门上,大约某个“路过”的人正竖着耳朵听反应。李昭阳对着铜镜比了比衣襟,故意闷咳了两声,果然脚步声慌乱远去。

    次日清晨,李昭阳刚梳洗完毕,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她推开门,正巧看到崔元晦从楼梯走上来,眉头微蹙。

    “崔大人,发生什么事了?”李昭阳问道。

    崔元晦叹了口气:“陕州县令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们到了此地,派人送来了请帖,邀我们今日午时过府赴宴。”

    “这……”李昭阳皱眉,“我们此行低调,他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解。”崔元晦摇头,“或许是潼关传来的风声……只能去一趟了。”

    这时,苏半夏和裴翊也闻声出来。裴翊一听要赴宴,立刻垮下脸:“那我们还来得及去街上逛吗?”

    “宴席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崔元晦安慰道,“结束后我们直接去街上便是。”

    苏半夏轻哼一声:“官场应酬,恐怕没那么简单。”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犀利。

    崔元晦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苏姑娘似乎很有经验?”

    “小时候曾跟家父参加过不少宴席。”苏半夏淡淡道,“那些大人们的心思,左右不过那几样。”

    “无论如何,先准备一下吧。”崔元晦拍拍裴翊的肩膀,“换身正式些的衣服。”

    午时将至,四人乘着县令派来的马车前往县衙。李昭阳换上了裴翊送的衣裙,发髻简单挽起,显得清丽脱俗;苏半夏则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衫裙,素雅出尘;崔元晦一袭深蓝色官服,温润如玉;裴翊反常得身着一袭淡青圆领窄袖袍衫,腰间坠着一枚玉佩,显得清俊儒雅。李昭阳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腰间玉佩竟和自己那枚款式相同。

    马车在县衙门前停下。秦州县令赵德安早已候在门口,见四人下车,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崔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元晦拱手还礼:“赵大人客气了。我等路过贵地,本不欲打扰,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大人。”

    “崔大人这是哪里话!”赵德安连连摆手,“您能来是我们陕州的荣幸!快请进!”

    宴席设在县衙后宅的正堂。席间除了县令,还有他的夫人和两位年轻小姐——想必就是县令的千金了。

    “这是小女芳菲和芳华。”赵德安介绍道,两位小姐起身行礼,一个穿粉衣,娇俏可人;一个着绿裙,温婉端庄。

    众人落座,酒菜陆续上来。赵德安殷勤劝酒,话题却总往崔元晦和裴翊身上引,时不时夸赞两位青年才俊,又暗示自己的女儿如何贤良淑德。

    李昭阳和苏半夏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是要说媒的架势。

    果然,酒过三巡,赵德安笑眯眯地问道:“下官冒昧一问,不知崔大人和裴将军可曾婚配?”

    裴翊正夹菜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李昭阳,随即放下筷子,朗声道:“在下与这位李姑娘自幼有婚约。”

    李昭阳闻言,端着的茶盏轻轻一晃,旋即抿唇颔首,却在桌案下悄悄出手,隔着袖袍拧上裴翊的胳膊。

    赵德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堆起笑容:“原来如此,郎才女貌,般配得很!”说着,目光转向崔元晦,“那崔大人……”

    崔元晦可不想这趟公差平添变数,他朝苏半夏使眼色,暗搓搓在桌下伸腿想轻踢她鞋尖求助。谁知这一脚偏了准头,裴翊正举着筷子,冷不丁脚上挨了一下,拧着眉头满脸困惑地望向崔元晦,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踢我作甚?就在裴翊要质问的当口,旁边的手又在他胳膊上悄悄转了小半圈。苏半夏接收到崔元晦的眼神,抿嘴憋笑,朝崔元晦眨了眨眼,暗暗点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行吧行吧,本姑娘就帮你这一回。

    一瞬间,崔元晦心领神会。他轻咳一声,温声道:“说来惭愧,下官虽未婚配,但已有心上人。”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看向苏半夏。

    苏半夏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抹红晕。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德安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干笑两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崔大人好眼光!”

    宴席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两位赵小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县令夫人则不停地给女儿夹菜,试图缓解尴尬。

    崔元晦适时地转移话题,问起秦州的风土人情,赵德安也顺坡下驴,聊着当地奇闻轶事。酒过三巡,县令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停下手中的动作,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说来,今晨正有一桩疑案难以勘断。”县令抚着青须沉吟道,“本州巨贾刘宅二郎昨日新纳一房妾室,谁曾想五更时分竟被新郎发现悬梁自尽。作作验得尸身蹊跷,除却缢痕,咽喉处尚有一道扼痕。可怪就怪在,那洞房的门闩窗棂俱是紧闭,更无外人出入痕迹。在外头听壁脚的仆妇供称,戌时三刻听得‘咚’地闷响,还当是新人……便红着脸避走了。”

    县令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要么是自尽,要么是刘二郎行凶。我们还在刘二郎手臂上发现几道抓痕,种种迹象都指向他把人掐死后又伪装成自缢的假象。但我们将刘二郎收押后,他却坚称什么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就看见梁上吊死的新娘了。现在既没有供词也没有目击者,按唐律没法定罪呀。”

    崔元晦闻言倏然直起身子,原本有些倦怠的神情瞬间消失,“尸体现在停放何处?不如我们吃完饭一块再去看看。”

    “暂置西廨殓房,刘二郎也暂且关着呢,若崔少卿要提审,随时可把他带上来。”县令连忙回应。

    饭后,崔元晦几人来到殓尸房。崔元晦掀开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发现确如县令所说,除了绳子勒痕还有手指掐痕。李昭阳凑近细看,她将自己的手在掐痕处比了比,竟发现较为吻合,又扯过旁边裴翊的手比了比,她蹙起眉头:“赵大人,这位女子的本家是否不让验骨?”

    县令看着李昭阳,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还真让李姑娘说着了,仵作原想用醋蒸验骨辨伤,奈何她爹以‘全尸入祖茔’为由抵死不从。”

    “那可否容我用糟醋敷验?”李昭阳从革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晃了晃。

    县令看了眼崔元晦,见他虽显疑惑但却颔首许可,忙道:“请便。”

    苏半夏立即递过素帕。李昭阳将浸透糟醋的素帕裹住女尸脖颈,片刻后揭去,暗红扼痕在醋渍下愈发清晰。她低头凑近细看女子颈部:“掐痕处肌肉倒没有明显僵硬,”她又换位置边看边按压,“甲状软骨也没有碎裂。”她垂头思索片刻,“崔大人,我觉得她更像是自缢身亡,她脖子上的掐痕也不太像成年男子所致。要不您传唤刘公子来比对一下。”

    崔元晦点头,县令立马示意把刘二郎带过来。

    刘惟被衙役拖拽到殓尸房前时,还在用力挣扎,脖颈青筋暴起:“放开我!我都说了我是被冤枉的!”然而当他瞥见白布下的尸体,嚣张的神色瞬间凝固,脸上血色尽褪。

    裴翊冷眼看着他骤然变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伸手扯住刘惟的手腕,语气冰冷而强硬:“把手伸过来,在她颈部比量一下!”刘惟试图挣扎,却身上的衙役狠狠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只能咬着牙,满脸不情愿地将手伸到尸体颈部,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李昭阳在旁边侧头一看,果然,掐痕比他手掌要略小一些。

    裴翊松开刘惟的手,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现在,把昨夜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别想着耍花招。”

    刘惟整了整被扯皱的衣领,努力找回几分嚣张的架势,梗着脖子说道:“昨夜喝了合卺酒,我就睡死过去了,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因为我睡着了,就冤枉我杀人吧?”他一边说,一边用恶狠狠的眼神扫视着在场众人,仿佛要把这满肚子的憋屈都发泄出来 。

    “莫非是酒有问题?大人,仵作检查过死者口部吗?”李昭阳看向县令。

    “检查过,没有发现什么有毒之物。”

    李昭阳上前掰开死者口部,仔仔细细地观察,在后槽牙的牙缝中发现黄褐色的丝状物,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夹取出来,“这是何物呢?”

    “桑皮纸。包裹药粉常用的纸张,这种纸质地柔软且不易破裂,适合直接折叠成小包或卷成筒状。”苏半夏凑近一看便已知晓。

    暮色渐起,崔元晦等人再次俯身查验尸体,确认再无可疑之处。

    “我们再去刘惟家中看看吧。”崔元晦目光扫过裴翊、李昭阳与苏半夏,三人默契地点头。相比街头巷尾的喧嚣热闹,追寻案件真相的吸引力显然更甚。

    一行人疾步赶往刘府,朱漆大门还未完全推开,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刘惟之父跌跌撞撞奔至门前,袍角沾满尘土,泪水混着鼻涕在脸上纵横:“大人明鉴呀!犬子为求娶新妇,倾尽全力备下十里红妆,满心欢喜筹备喜事,又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抓住崔元晦的衣袖,几近崩溃,“求大人还我儿清白啊!”

    崔元晦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袍角扫过对方颤抖的指尖,声线如同寒潭般波澜不惊:“真相自有公断。”

    言罢,他率先踏入出事的屋子,屋内弥漫着未散尽的熏香,梁上那条白绫仍在轻轻晃动,末端打着死结,一旁的木凳翻倒在地。

    苏半夏从白绫处转过目光,盯在刘惟身上:“你说昨夜饮完合卺酒后便沉沉睡去——” 她顿了顿,“那盛酒的酒杯,现在何处?”

    刘惟下巴一扬,眼尾挑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喏,不就在桌子上摆着么。”

    苏半夏指尖刚要触碰到杯沿,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李昭阳攥着她的手腕,目光带着几分隐忧:“当心。”只见她迅速从革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羊毫毛刷,递到她手中,“用这个。”

    接过毛刷,苏半夏小心翼翼地沿着杯口轻刷一圈,将其举到烛火下仔细端详。“没有什么异样,这就奇怪了。”她喃喃自语。

    这时,崔元晦往杯中倒了些水,轻轻摇晃着,端起杯子在屋内四处走了一遭。当他走到窗前那盆绿意盎然的植株旁,突然驻足。李昭阳心领神会,又从革囊中取出一把精巧的耳勺大小的铲子。崔元晦握着铲子,轻轻探入花盆的土壤,小心地挖出一小团泥土,而后将其递到苏半夏面前:“半夏,你来瞧瞧。”苏半夏凑近细看,又贴近闻了闻,“是昏睡散。”她看了看刘惟,“你把手腕伸过来。”裴翊站他后面,他老实了很多。苏半夏为他把了脉,又翻看他的眼皮,让他张嘴伸舌,沉声道:“脉象沉迟,似有阻滞,瞳散如豆,口干舌燥,确是中过昏睡散的症状!”崔元晦凝视着花盆里的泥土,神色凝重:“昏睡散的痕迹在这。你饮下的是掺药的合卺酒,为销毁证据,她待你昏睡后洗净酒盏,将涮杯的水倒进了花盆。连包药的桑皮纸都吞入腹中,又用尽全力掐住脖颈制造勒痕,还在你手臂处留下抓痕,最后自缢身亡——这分明是要将命案嫁祸于你。”他眸光如炬,直逼刘惟,“你二人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刘惟额角沁出冷汗,不再敢直视众人目光:“她本就不愿嫁我,可她父亲收了我家聘礼,硬逼她嫁过来。成亲那日,我原以为她会哭闹反抗,哪料她竟温顺地陪我饮下合卺酒……哪知她藏着这般狠绝的心思!”

    一旁的县令看着几人抽丝剥茧的推理过程,不禁抚掌惊叹:“崔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少卿,仅凭细微痕迹便能勘破案件,下官实在佩服!”

    案件已了,街头华灯初上。四人告别县令,走上街去。

    崔元晦负手走在最前,靴底叩击地面的声响轻缓而规律,眉间凝着思索。李昭阳步伐轻移,不着痕迹地贴近他身侧:“崔大人,今日那桩案子,您觉得可还有未尽之处?”话音落下,她特意压低的声线里藏着探究。

    “只是觉得惋惜……”崔元晦眸光扫过街角摇曳的灯笼,忽而转作赞赏,“倒是昭阳对验尸之道的见解,让元晦大开眼界。不知之前都读些什么书?”

    李昭阳指尖摩挲着裙裾上的兰花纹,神情自若:“不过是翻《朝野佥载》记下的琐碎。说起来,我近日对天文星象颇感兴趣,不知崔大人可有推荐的书本?”

    “天文?”崔元晦沉吟片刻,广袖被晚风掀起涟漪,“或许可以看看《大衍历》,其中详述日月行度。”

    “我听闻,若论精深,《开元占经》堪称星占之大成。”李昭阳抬眸,眼底跃动着求知的光芒。

    崔元晦喟叹一声,轻叩掌心:“可惜此书已被内府秘藏,寻常人难见真容……”

    “你们在聊什么好书?”裴翊手持洒金折扇走上前来,腰间悬挂的玉佩随着动作轻碰出声响,“听说街头新开了家书局,我与你一同去看看?”裴翊走到李昭阳跟前,笑着跟她说。说罢,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崔元晦。

    崔元晦后退半步让出位置,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眼底流转着洞悉一切的微光。

    李昭阳望着灯火通明的长街,忽想起前路漫漫确实可以买些书来看:“既如此,便去逛逛。”她忽而转身,狡黠地冲崔元晦眨了眨眼,“崔大人,照看苏姑娘呀,莫让她落了单。”

    崔元晦与苏半夏并肩走在灯火阑珊处,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夜风拂过,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让夜风先掠过自己才吹向身侧的女子。

    “苏姑娘,”崔元晦声音清润如常,只是指尖在袖中轻轻收拢,“席间多亏你解围。”

    苏半夏正望着远处一盏飘摇的莲花灯,闻言略略偏头:“崔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崔元晦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银鱼袋随步伐轻晃。路过胡麻饼摊时,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崔元晦驻足,向摊主温声道:“劳烦包两份。”转头对上苏半夏询问的目光,解释道:“见半夏姑娘午膳用得少……”

    “大人倒是周到。”苏半夏接过油纸包,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擦过他手腕处的护腕。崔元晦神色未变。

    “让让!让让!”几个顽童追逐着冲过来。崔元晦本能地抬手虚护在她身侧,衣袖在两人之间隔出恰到好处的距离。苏半夏脸颊微热,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听“嗤啦”一声——她的披帛勾住了他蹀躞带上的银钩,扯出细细一缕丝线。

    “稍等。”崔元晦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解缠绕的丝线。他垂眸专注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然而丝线却被他越缠越紧。

    苏半夏忍不住轻笑出声。崔元晦闻声抬头,撞进她弯如新月的眼眸。平日里总是神色淡淡的苏半夏,此刻的笑容竟如春日融雪,连眼尾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都跟着生动起来。

    “大人,我来吧。”她伸手,指尖灵巧地穿梭,三两下便解开了纠缠的丝线。

    崔元晦直起身时,一片枯叶悄然落在肩头。苏半夏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碰到他衣料时顿住,轻声提醒:“大人肩上……”

    他会意,抬手拂去枯叶,却见苏半夏转身走向路边卖花的老妪。片刻后,她拿着一支半开的木芙蓉回来,递到他面前:“木芙蓉又名‘拒霜’,最耐苦寒,希望大人今冬——砚台不冻手,衣袖不生寒。”

    崔元晦接过花枝时,指尖与花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月光下,他唇角扬起温雅的弧度,耳廓却微微发热。所幸夜色深沉,无人得见。

    “半夏,掌柜的说新铺开张让利三成,快来瞧瞧可有中意的医书!”李昭阳从前头书局门口伸出头,朝他们招手笑道。

    苏半夏闻声抬眼,正对上李昭阳热情招手的模样,灯火映得她鬓边的珍珠坠子闪闪发亮。崔元晦望着苏半夏欲言又止的神情,唇角笑意更深:“既如此,去瞧瞧?”说着侧身让出半道,广袖在夜风里轻扬。

    踏入书局,檀木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李昭阳已抱着一摞书籍,见两人进来,立刻举起一本蓝缎面的册子:“半夏,你看这本《诸病源候论》,内容详实得很!”她指尖轻点书页,看着苏半夏朝崔元晦努了努嘴,“方才裴翊还说要给崔大人寻本《唐六典》,这会儿怕是在里边绕迷了路。”

    苏半夏被逗得轻笑,目光扫过摆满经史子集的书架,忽然在最上层发现一本《外台秘要》。她刚要俯身去够,身侧已掠过一道青影。崔元晦修长的手指先她一步握住书脊。

    “小心。”他低声提醒,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苏半夏心头一跳,下意识要缩手,却见崔元晦已将书轻轻放在她手中。

    “正是我寻了许久的版本。”苏半夏顾不上尴尬,轻抚过封皮,眼底泛起惊喜。李昭阳凑过来,她看着俩人眨了眨眼,“不过说好我请客,这本的钱可不能让崔大人付。”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李昭阳踢着石子,嘟囔道:“腿都走麻了……”比我们那逛街有意思多了。她差点没收住这句话。裴翊收了折扇替她挡开横斜的树枝,笑道:“谁让你逛起书局就挪不动脚。”崔元晦侧身避开迎面走来的挑夫,目光不自觉落在苏半夏怀里的医书上,“当心台阶。”话音未落,苏半夏已被绊得踉跄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又很快收回。四人说笑着拐进驿站,夜风轻轻摇晃着未熄的灯笼。

    更漏将残时,李昭阳合衣倒在驿站木榻上。白日里验尸的场景与刘宅家里的议论声仍在耳畔盘旋。三更梆子响过许久,她才阖上双目,沉沉坠入梦境。

    梦里秋阳正好,一位素衣女子青丝半绾,一支雕梅木簪斜倚鬓边,花蕊纤毫可见。她将新裁的月白襕衫递给少年郎:“隐舟,过几日你便要解赴朝廷,这是我给你缝制的衣裳,快试试合不合身?针脚若紧了,我连夜再改。明日咱们去市集,再添置些油纸伞、防潮毡,路上用得着。”

    转过街角,走出几个仆从,簇拥着位一身华服的男子。目光在女子身上逡巡:“小娘子生得这般标致,可愿随我回府做个姨娘?”女子攥紧裙角,后退半步福身行礼:“承蒙公子垂青,只是民女早已定亲,望公子莫要为难。”

    脚步声急骤响起。李昭阳跟着梦的轨迹,看见数十名家丁举着火把闯入小院。为首的二公子摇着折扇冷笑:“好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今日便教你知道得罪刘某的下场!”棍棒如雨点落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很快被鲜血染红。

    “公子!这人没气了!”家丁踉跄着跑过来,压低的声音里藏不住恐慌。二公子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扇骨:“埋了吧,莫要脏了本公子的眼。”月光照着少年染血的月白襕衫,被夜风掀起的衣角如同折翼的蝶。

    卯时三刻,李昭阳猛然惊醒,额间的汗浸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巾。她攥紧锦被,指尖微微发颤——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不,那不是梦,一定是研究所的人将真相凝成残像送入她脑海!

    李昭阳胡乱绾了发便趿着鞋出门,指尖叩在裴翊门上时还带着未散的凉意。屋门吱呀半开,裴翊揉着眼睛探出身子,月白寝衣有些松垮,发带歪歪扭扭系着。“怎么了昭昭,天还未亮,出何事了……”话音未落,便被李昭阳拽着袖口压低声音:“我昨夜梦到凶案真相了……!”

    裴翊盯着她眼底的青影,将信将疑地抓了把乱发:“梦?你莫不是查案查魔怔了……”见她急得攥紧了袖角,又轻叹一声折回房内取佩刀,“罢了罢了,权当陪你走这一趟。若真有尸体,倒也能验证一二。”

    两人踩着沾露的青石板疾行,天边泛起鱼肚白。裴翊有意放缓脚步,余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只手虚扶在她身后,生怕她因走得太快而滑倒。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转过三道街巷,树底下坐着位银发婆婆正在穿针引线,李昭阳走上前蹲下身:“婆婆,这附近可住着位隐舟公子?”李昭阳话音未落,婆婆停下手中针线,浑浊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了两圈。裴翊适时亮出鱼符:“我们自京城来,正查件要紧案子。还望婆婆行个方便。”

    “那孩子命苦啊……”婆婆摩挲着手里的鞋底,浑浊的眼珠泛起水光,“打小儿没了爹娘,靠着街坊接济长大。白日里在绸缎庄当学徒,夜里点着油灯苦读,连件囫囵衣裳都舍不得添,只盼着能考个功名娶浮蘅过门……”她忽然压低声音,布满皱纹的脸凑近,“他俩呀,感情自幼就好。谁承想,那丫头家里竟应了刘府的聘……”裴翊与李昭阳对视一眼,蹙起眉头,“梦”竟然是真的!

    “那隐舟公子后来……去了何处?”昭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身不知。”阿婆布满皱纹的手轻摆,“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怕是进京赶考去了。浮蘅那丫头前些日子也来打听过。只记得有天夜里,他家院子里有些动静,惹得狗叫个不停。老身年迈耳聩,听不出所以然来。”

    昭阳压低声音对裴翊道:“看来浮蘅早就察觉到异样。难怪她……”

    两人又踩着满地枯叶,循着梦境来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裴翊握紧铁锹,随着昭阳所指的方位深挖下去。腐土翻涌间,一具尸体渐渐显露,月白澜衫泛着冷冽的光。

    裴翊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有异常后,将铁锹重重插在地上:“我在这守着,昭昭你速速回去找崔兄和县令,路上当心。”李昭阳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深处。

    不到半个时辰,马蹄声由远及近。崔元晦与赵县令翻身下马,仵作立刻上前查验。“大人,死者身上遍布青紫色瘀伤,显然生前遭受过殴打。”仵作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手,“瞧,手中还攥着一小片布料,许是挣扎时从对方身上扯下的。”

    崔元晦看向布料碎片,和赵县令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一片了然之色,便向他拱手道:“赵大人,此案证据确凿,以您的断案才能,后续事宜定能妥善处理。我们身负要务,行程紧迫,不便久留,还望海涵。”话音落下,衣袂轻扬,礼数周全。

    驿站门口,四人将行囊牢牢缚于马背。阳光下马蹄声碎,裴翊忽而放缓缰绳,凑近李昭阳压低声音:“方才回去报信,你怎么跟崔兄和县令说的?”

    李昭阳墨眸弯成月牙,指尖轻点唇边做噤声状:“天机不可泄露。”话落便轻夹马腹,将裴翊抛在身后。裴翊望着那道跃动的身影,无奈又宠溺地摇头,旋即扬鞭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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