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霜住了嘴。
此时身后的门开了,是沈舟同张怀瑾出来,她无暇顾及。
惊鹊那一眼又冷又静,说话又极具条理,全然没有她想象之中溺水濒亡的苦痛与哀惧。
东珠熠熠生辉,连着那句话,宋林霜脸像被硕大的巴掌“啪”地扇了一耳光,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恼,作何感想,只是僵住了。
此处脸红,非是话本戏剧中描述的“脸似红霞满天,娇羞不已,极为动人”云云,而是气血上涌,切切实实红得头昏脑涨,眼耳发热,身体微颤,极为尴尬。
然而院中人多,又不熟悉,她不愿出丑,默默低下头,暗自调整气息。
一时无语。
夜风渐起,宋林霜衣服非是凡服,早就干了,却还没来得及给惊鹊清洁衣物。风一吹,惊鹊就打了个冷颤。
无意同小孩较真,李卿卿倒是没再说她什么,对着惊鹊道:“你且回去吧。”
收好东珠,惊鹊又朝李卿卿叩了两叩首,兀自转身回房。刚上了廊桥就被握住手臂,却是宋林霜追上来,垂着眼什么也没说,使咒将她衣服烘干了。
她亦不知道说什么,紧了紧手就回房了
此时庭院内只余四人:宋林霜、李卿卿、沈舟和张怀瑾,后二人出来时已将此处围了个结界,正是议事之时。
暗色里,宋林霜有意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而沈舟自房门口走近,问道:“蠢不蠢?”
她同沈舟此前虽是同门,然而交集并不多:宋林霜性情优柔寡断,思虑不周,还有个坏毛病——有时一样事情,她本心的出发点是好的,然而不知思前想后、颠来倒去如何作弄,到了最后却总是莫名干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蠢事,既叫别人难为,又叫自己尴尬。
而沈舟待人接物样样稳妥大方,世事洞察,性格又是坚韧强劲,最是见不得这样菟丝花一样的人物,故此只浅浅相处几次,暗自心里觉得不投缘,只做个面子功夫。
此事她又做得十分不妥当,沈舟站定了怒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吗?为什么啥都不懂还要乱走?我真服了。你是不是有病?哦,我忘了你是当真有病,那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这话说的已是十分不客气了,不消宋林霜此刻特意抬头去看,就知道他面上必然是一片不耐。
方才惊水之时宫灯全灭了,虽然此处皆非凡人,又有月色相映,然而宋林霜听得沈舟如此刺她,浑身冰凉,不敢再在此处停留,唯恐眼一闭泪两行,伤了脸面。
然而她又不敢不声不响就走,怕是叫沈舟以为她使小性子生气,低低解释道:“我先过去点个灯。”
于是自顾自迈上那石桥,往角落去点灯了。
行走之中不断调整呼吸,尽力顺下哽在喉间的酸涩,眼珠四下里转来转去,不叫泪落。自己哄自己道:“无事的,无事的,冷静。”
尽管如此,待行至角落,却是再也憋不住,无声息滑下一颗泪珠,被她假借动作悄悄拂去。鼻腔亦堵塞不能呼吸,从袖中摸出帕子揩去鼻涕,收敛好面容,点上灯,不敢多耽搁,忙忙跑回去了。
人都到齐了,沈舟禁不住烦躁,瞪大眼睛怒目而视,端见她眼眶微红回来,微愣,才想明白是去干了什么。
他素来不爱接人短,虽然觉得她做事不经思索,终究只是好心办错事,不至于可恨。再加上又是个女修,此刻叫他说哭,亦觉得有些可怜,就按下斥责了。
头一转,他沉声问李卿卿道:“请问,他入此梦多久了?”如此也算是将话题拉扯回到正题了。
此次行道乃是因为此府公子入梦。
人在睡梦中神智迷蒙混沌,最易被鬼怪妖魔侵入心念,异志杂文中亦有此类传说:如南柯太守槐安一梦、吕洞宾点化黄粱一梦等。梦中荣华富贵如水月镜花,须臾一生呼啸而过,醒来后才发现不过眨眼一瞬。
鬼魅中同样有精于此道者,名为长梦鬼,以汲取入梦者寿命与精气为生。此鬼身形缥缈,来去无踪,擅以青灯引人入梦,梦中时间极慢,一日如十年,梦中人却无法察觉,往往梦一做完,寿命也已经到头,此时醒来,骤然从青年变成老者,还没醒悟过来就察觉生命到了尽头,极度恐惧,面布惊骇之色却无力回天,就此死去了。
灯亮起来,李卿卿来回踱步,回道:“约摸一月有余了。距我来此地正有一月,此前如何却是不知了。”
想来这只长梦鬼道行不深,足足拖了这么久也未能吞掉这家公子。
然而三人还有一个疑问:既然这鬼实力不强,如何一月了还没捉住呢?
似乎猜到他们的心思,李卿卿皱紧眉头,摇摇头,道:“难就难在此处,初来时我连续七日召唤公子魂魄,不得结果;已知是长梦鬼作怪,此处遍地都是灯,待到今日,四角旮旯我都搜查过,没有一盏是它的青灯。只好请你们相助。”
须知,人在睡眠时三魂七魄有部分魂魄游离体外,此时若旁人猛然叫醒他,或者暴力破梦,就会导致魂魄受惊无法回归,最终此人不傻即疯了。
然而破除长梦鬼另有他法,因此鬼是以青灯引人入梦,鬼魅畏镜中真阳,若以铜镜反射日光照射灯芯,迫使灯芯熄灭,此梦便不攻自破了。
不过如此弱点大多藏在极为隐蔽之处,极难寻找。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询问起此梦何梦,以便先稳住入梦者,不叫他心生忧惧,让鬼魅趁虚而入。
“此梦是复现从前的情景,我当时并不在公子身侧,不知道具体细节,只知道是公子同兄长置气,离家出走,在此地落脚。原本一切都很顺当。不过…”李卿卿撇撇嘴,狐疑道:“公子昨日突然提起他那剑,非是无论如何明日也要起来练剑,念叨‘业精于勤,荒于嬉’,一日不练剑,手生得很。”
她摸摸手中的剑,“然而这剑他上次来此之时就扔进湖里,旁人又不熟悉,一时仿造不来,唯恐被他瞧出破绽,不得不叫人下去取了。”
这正是惊鹊今日入湖的原因。
梦中之物多半虚幻迷离,虽然偶然有离谱之处让入梦者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只要不细究,无伤大雅,梦就依旧可以持续下去。
然而一些特定的东西却不能如此。一旦被入梦者察觉,梦境就会轰然坍塌。
譬如,一位母亲做有关孩子的梦,可能并不会斤斤计较于孩子穿的什么衣物;然而,若是将孩子偷走,这就足以使得梦境坍塌,母亲会定然惊醒。
不过以此为例,爱财者失财,贪生者殒命,可见这东西并非是个实物,只是人有不同,所求亦不同罢了。
同理,宋林霜一群人于入梦者来说,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会破坏此梦。然而听李卿卿所言,似乎此剑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为求保险,还是找出来稳住他的好。
说罢,李卿卿撇眼道:“此前已说好了,入水后不管找没找到剑,上岸都会交由她报酬,万幸她找到了。”
这话无端听的宋林霜火大,只是左瞧右看,眼见众人皆面无异色,惴惴不安,压下这疑虑。
听李卿卿言毕,抬起头一看,登时觉得四下里的宫灯全都变得诡异起来,似乎哪一盏的灯芯中就藏着那长梦鬼,隐秘而肆意地吸食着旁人的寿命。
说到此处,宋林霜想起一件事,连忙说:“我方才入湖时,这水可是温热的,那灯有没有可能就藏在这湖中?”
说罢,望向众人。
不过此事她想多了,李卿卿解释道:“永年镇西边有一座大山,乃是百年前一座死火山的岩浆喷涌冷却形成的,翡月湖湖底与死火山联通,岩石常年积累地热,湖水自然就是热的。”
排除此处,四人一阵商议,最终决定待到明日引走这公子,两队人里里外外把此处探一探,未必就能找到解决之法。
待众人都散去,宋林霜又跟上沈舟的脚步。
大概离了两三步远,沈舟似乎没有注意到,思索再三,宋林霜怯怯叫道:“沈……大师兄。”
沈舟沉沉气,转过来问道:“干什么?”
“我……是不是很多地方没做对?”宋林霜尽量平复面容,看向他的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里闪过厌恶,皱眉而道:“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话像箭一样刺穿她,宋林霜猛然转开视线,心头一阵钝痛,沈舟平日为人平和,话留三分,说到这地步已经是很极致了,然而她并不明白为何他无缘无故地讨厌自己。
她素来拿不定主意,故此总想要得到旁人的指引帮助,此刻眼神中必定有三分无辜,七分祈求,平日里男修亦很吃她这一套。
不过她亦有不妥,硬生生受了,道:“对不起。我其实想东西有点慢,我说话也有时候很不妥……我就是经常话说完了,事做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事有问题,所以我想先给你道歉。”
似乎没想到她会道歉,沈舟态度微微收了一点,问道:“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左右看看,旁人都已经回房休息了。
话很难说出口,但是宋林霜心知,要让沈舟改变对自己的看法,这一步是非迈不行的。
她道:“大师兄,其实我知道你人很好,我也一直想同你结交。我知道有时候我会做蠢事,但是我绝对没有那种坏心。今天的事情我本来不想哭的,但是我自己不太好,所以没有克制住,知道你说的话是对的,所以没有怪你,你别多想生气,谢谢你,然后很抱歉我今天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然后,我想说,如果以后我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好,你也可以直接给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我不会介意。”
话噼里啪啦点鞭炮一样放完,又眼见着沈舟面色轻松下来,心头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沈舟重新看她一眼,道:“行,我知道了。”
她心头一阵雀跃,知道自己算是稍微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一点,喜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大师兄!早点睡!”
言毕,飞鸟一般盘旋回到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