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坐在堂中的学子们,一个个面色紧张,今天便是堂测之日。
戚先生将坐于堂首临视,在场无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戚先生名义上是皇上的书法老师,实际大权在握,皇上有什么都会请教于他。朝堂内外无不尊奉先生,一句话便可决断朝堂阴晴。
这也是各个大员将子弟送入天玉书院的原因。
期望孩子能入先生法眼,将来可成为朝堂臂翼。
是以无人不敢慎重。
各自在座位上调气养息。
沈姒则像花枝招展的孔雀,在这严谨肃穆中,挨个问,需要她制笔吗,金兰台赫赫有名的梁三刚教过她。可想而知,根本没人搭理。
沈姒并无所谓,让人知道她有个制笔师傅,已经足够了。随后悠悠转转,寻了个角落,静坐下来等待戏幕开场。
戚兰烬便是这场戏的重客。
先前,她并不知此人是谁,想来,是她死后崛起的一号人物。
而这位人物,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甫一出现便已是帝师。
在百姓眼中,他儒雅,圣洁,如高山仰止。
可原主父亲沈若望,则千叮万嘱她,切不可靠近此人。
谭深千尺,佛面魔心。
咚!堂外钟声悠荡。
堂内立时整肃起来。
有脚步声由远极近,极缓的,一声一声踩着众学子的神经,踏步而来。
像是等待了极久的终临,一抹白袂翩然出现在门边。
戚兰烬来了。
一身素洁白衣,领口左侧以金线勾勒飞鹰,如沐天光出云岫,腰侧悬青白色玉坠,环佩叮咚,沿着青石铺就的地板,款款上座。
堂中一片热望目光,紧紧追在他身上。帝师戚兰烬,身姿修长孤拔,眉目美人如画,如寒夜耀星般纤尘不染,矜贵从容。
角落里的沈姒,从人缝望见来人 ,有着俊美近乎妖孽的姿色,她勾了勾唇。
原主记忆里,满是此人的梦幻画面。
如今得见,果然赏心悦目。
待戚兰烬坐定,有三只木匣呈送上来。
山长:“帝师所至,乃书苑之幸。特制一批新笔,以飨堂测。先生可允许我,将这些笔分发下去?”
戚兰烬颔首:“请。”
三只漆盒里分别装着三家笔庄的新笔,领事随机下发给学子。
三家毛笔各有特色,学子们双眼发光,抚着上面精美的花纹,白皙的笔毛,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开笔去试。
最先拿到的人将笔头捻开后,极为慎重的先浸在清凌凌的洗砚之中,待润透笔毛,再扎进墨盘子里蘸饱,提笔试写,周围人好奇的聚目过来,只见他手执毛笔挥运自如,提按翻挑皆是恣意,可见笔毛极富弹性,劲健十足,腾蛇婉转间,一副墨宝 ,畅然呵成。
众声赞叹,那学子则对手中之笔赞不绝口,称得心应手 ,再落目至那支笔的徽志上,三只金兰盛意开放。果然是金兰台制笔,性能之佳再次得到验证。
角落里,沈姒撑着下颌,在桌案上随意扒拉着,无聊至极。
学子们争相开笔。
山长见事态甚好,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制笔虽是被迫,却没想到,沈姒居然请的是四大笔庄,可谓意外之喜。
然而下一瞬,他的后背便蹿上一股凉意。
“笔断了!怎么会这样?”堂中一声惊喝。
那人才写了一笔长横,收笔之时,笔头一歪,竟啪嗒一声砸落纸面。众目看去,白纸上墨渍崩溅,他所执竟是归义庄制笔。
“这这这…!”
几乎是同时,学堂另一边再出不意。笔迹所到之处,笔毛黏连,写至行末,竟成秃笔。
人们看清,笔杆上金纹刻印着一条江水,正是“暮日行金江”的江暮堂!
一时群声躁动,往日享誉甚佳的归义庄江暮堂怎会出现这种事,一个个不可置信开笔去试,满堂望去,杂乱无序。一个又一个惊疑惊怒在人群炸开,人们发现这两家的毛笔没一个能用!
学子们本就担心堂测,这下好了,连毛笔也来拖后腿。
一时气来。
仗着戚先生在场,定要讨个公道。
有人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角落,质问道:“沈姒,与笔庄谈买卖是你去的,这件事你该有个解释?”
众目睽睽盯住了她。
戚兰烬目光无波无平,看向这边。
沈姒抬起一双扑簌簌泪眼,哽咽:“解释什么?笔又不是我做的,坏成这样,好心全白费了。“
泛红的眸光,朝戚先生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书院里,沈姒纠缠戚先生是人尽皆知的事。
人们看着沈姒将坏笔狠狠掼到桌下,一副恨不争气的样子,互相交递眼色,沈姒这是又一次讨好先生失败了。
这么说,坏笔绝不会是她希望的。
短短一炷香时间,
天玉书院坏笔事件迅速传开。不仅书院学子们,各个声闻的文人墨客,好事者,纷然涌进归义庄江暮堂,要求一个结果。
一时间,连退笔订单,都让柜台小二忙的脚不沾地,口舌冒烟。
而此刻的归义庄、江暮堂堂主,则攥着争首大赛的警告文书,瞋目裂眦。
本想借着天玉书院一把东风扶摇直上,这下好了,多年声誉竟要在一夕之间覆灭。
两位笔庄主后悔不迭。
若坏笔之事不能圆满解决,两家笔庄将被取消参赛资格 。他们这么久以来的准备,都将化为泡影。
枝头落下一排黑鸦 前后左右转动脑袋 。
在两人的至暗时刻,同时收到了一封信。上下一扫,抬脚便赶往金兰台。
“果然是他!”
据此不远的竹乐庄门前,同样热闹。
“别砸了,千万别再砸了!”
竹乐庄里砰乓声碎,几个疤痕大汉,手执铁棒,随意横扫打落。
竹乐跪地抱着大汉的腿不住求饶。
大汉将人踹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你没钱,我们做什么,总是正常的!”
那人十分壮理,扬声问围一圈的看众,“是不是这个理?”
沈姒抱胸站在人堆里,目光炯炯。
一圈观众被大汉的气势震慑,没人敢回话。
沈姒越众而出,小指勾出一吊钱袋:“这钱我帮他还了,都住手。”
事情这才告一段落。
那竹乐心都疼死了,这些可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收来的宝贝,皆是心血,幸亏沈小姐在。
忙向沈姒作揖感谢她的救急之恩。
沈姒环视着竹乐庄内一应装饰。一番安慰的话,将竹乐哄得,如同遇上了再生父母。她并不要求他还钱,只道,好好经营,笔庄为大。
竹乐感激涕零。
像是遇到了在世菩萨。
他哪里知道,沈姒转头,便拐入小巷。
几个大汉早已候在此处,见沈姒走来,立时端正肃立,恭恭敬敬捧上刚才那只钱袋。
垂目低头:“小姐,您的东西。”
沈姒看都不看,只扬了扬手:“赏了,你们做的很好 ,下次继续。”
竹乐是几人之中最好对付的 ,他在乎的只有竹乐庄这么一个死物,沈姒玩弄他,像是逗猫一样,不必花什么力气,便足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
沈姒负手,轻快的走出小巷。这会儿她要去金兰台凑凑热闹想必那里已经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蓦地,一道身影,自前边翩然掠过。
沈姒顿了顿。
”戚兰烬 ?“那人影身形单薄,似乎一夕之间萧瘦了不少。
沈姒是真有些感慨当年的一个小瘸子如今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
在她还是慕云溪时,戚兰烬还是个瘸子。
初见时浑身布满大大小小伤口,一眼便能瞧出是被兵刃所伤,那时新朝刚安,各地都在悬赏捉拿叛族贼子,此人形容落魄,像是从污泥里逃出来的,一路跌跌撞撞谨慎防备,可以想见,来历危险。
只是她那时云游各地,见卧梦山风景独好,便想在这里过个夏天。却缺少一个帮她搭树屋的帮手,恰好此人贸然跑进她的地盘,便把人抓了当苦力用。
最开始时,小瘸子三天两头想着逃跑,可跑又跑不快,哪次不是被她抓回来。时间长了,或许真看出她没有要他命的念头,这才安下心来。
可慕云溪却后悔了。
他到底是个带伤的瘸子,动作慢到盖成树屋对他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有时他伤重昏迷了,动又动不了,死又死不了,还得她漫山遍野救他。
摇坐在秋千上,眼前咕咚咕咚药罐滚烫。慕云溪回头,便见那人蜷在灰败木料堆里,如小狼般眼神警戒。她想,好没意思,不如把这累赘扔了。
漫漫长夏,日子一天天过去。
慕云溪素喜清净,常常一个人在山间东逛西逛,采美竹,猎林鹿,去到溪泉近水的地方悠哉做笔。
每到日头西移,将返木屋时,斜斜的霞光穿透林层,她抬起头,那人便会隔着迷耀人眼的金色溪澜,候在水的那端,远远等着。
时间久了,她差点要忘记,这个人该树屋搭好便离开的。
可直到那年夏天结束,都未曾搭完。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变了一个人。
戏水,捕猎,闻花,追蝶。
会把他在林子里碰到的一切讲给她听。
有时又会突然贴她贴的很紧,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微醺,燥热,黏腻,荒唐。
卧梦山的夏天,过得飞快。
初上九月,慕云溪便收到慕霄阁笔库被烧的消息,要她速回。
慕云溪没有耽搁,转身便拿了包袱下山,却被追来的戚兰烬挡在半山崖。
他问她会回来吗,慕云溪说不知道,他问他可以一起走吗,慕云溪摇头。
沈姒恍然记起,那天的风很轻很静,他的身上传来阵阵花香,那是欲盖弥彰的血腥,他的身子抖得厉害,他的腿伤从未好过。
不论来历还是伤势,对她来说都是麻烦。
可当年的少年,执拗的厉害。
慕云溪歪了歪脑袋:“有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你。“
"什么?"
慕云溪一步一步,脸上的笑越来越深,将小瘸子逼至崖巅。
宇天之下,乱鸟群飞 ,慕云溪贴在少年的耳颈处不知说着什么。
少年眼神惊愕了一瞬,随即是深深的痛苦 ,终于眼眸低垂 ,像是妥协一般难过:“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西天上晚霞绚烂,他眼眸抬起,耀着金色流光的深眸里,蕴着不舍,直直望着慕云溪。
慕云溪笑的极冷,没有丝毫回应。
少年瘪了瘪嘴,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后退一步,便从她的视野消失了。
耳畔的风,极轻极静,崖谷之下,落叶金尘浮起又坠下。
卧梦山如淌在一片金波里,漂亮极了。
时光回溯,七年之久。
沈姒想,那般深渊,该摔个粉身碎骨才对。他竟命大,连拖了许久的腿伤都能恢复。还成了当今帝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