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元三十六年春,襄王府——

    “郡主!您…您要出去呀!您昨儿个不是还说头疼得厉害吗?”流年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过来,试图拦住姜姒的去路。

    分明昨日就说过,今儿个约了人一同去天一阁听曲儿,顺道对帐。

    姜姒戳了戳流年婴儿肥的小脸,几分无奈,几分习以为常:“糊涂鬼!你这冒失的性子什么时候改改?不会到现在连马车都还未让人备好吧?”

    此时,她一袭深蓝锦袍,纤瘦高挑,墨发竖起,加之雌雄莫辨的面庞,活脱脱一桀骜的贵公子。

    流年跺了跺脚,因心中藏了事,不欲惹火自家主子,遂小声辩解:“您对我有偏见,自然是好了的。”

    望眼天边乌云翻涌,不时紫光乍现,好似下一瞬,大雨即刻倾盆而下。

    再慢点儿就要成落汤鸡了。

    她绕过流年向外走去:“那为什么这么扭扭捏捏?”

    “郡主您看天色这么差,实不宜出行,下回再去吧!”流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抓紧姜姒的衣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知这丫头吃错了什么药。听不听曲倒是其次,阁中账目已有月余未查看,势必要捋一捋了。

    一声嗤笑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姜姒怔住一瞬,待瞧清楚来人是谁后,面色微僵。

    “王妃,您怎么来郡主这儿了?府中下人竟连主子的院落在哪都不知了么?”流年礼数周全,言语却带刺。

    那人走近了些,只一味盯着姜姒,满眼嫌恶,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怎么?本王妃来看自己的女儿,还要与这不知尊卑的丫鬟汇报不成?”

    “难为母亲还记得我是您女儿,您自然不需要与任何人汇报。”她的这位母亲,自四岁起统共见面不到五次,每次不是恶语相向就是动粗,甚至会疯癫无状。

    这一次,还带回了素未谋面的姐姐,相较于母亲,她则收敛许多,隐约还有几分担忧。

    公事在即,姜姒不欲多理会,母亲却铁了心要羞辱她:“这一路上,我也听了不少你做的那些好事。这会儿又要去私会哪个野男人?”

    做的那些好事?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从是非之地逃出来的男倌;或是成日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鬼混,不清不白;又或是当街鞭笞小吏之子,仗势欺人等等。

    兄长势大,无论她做了何等荒唐出格之事,都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惩罚。

    文人学子们大多喜好婉约小意、温良恭驯的女子,又嫉恶如仇,是以,京城之人口中关于姜姒的传言,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是什么褒奖之词。

    尽管她不在意这些,可这样的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心脏不免还是被扎了一针。

    “希望母亲收回刚刚的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从前她隐忍、暗自伤心,后来渐渐转为愤怒。

    只是她的母亲襄王妃向来不吝啬对她施以最大的恶意:“你还未出生,我就知道你是个贱胚子!”

    清脆的巴掌声打蒙了一众人,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哀哭:“母亲——!”

    姐姐扶着母亲,泪流不止,好不可怜。此情此景姜姒看在眼中,胸口堵了块巨石,嘴上却不饶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生下我?哦,是怕父亲厌弃你年老色衰,还想拼个儿子吧?”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这阴沟里的老鼠!贱人!”襄王妃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音量陡然拔高,眼眶发红,推开身边人,作势要掐姜姒的脖颈。

    下人们慌作一团,都将目光投向姜姒。流年更是为她叫屈,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是否要差人知会小王爷一声?”

    “他在宫中议事,不用拿这种小事烦他。反正,说不说他最后都会知道。”她长舒一口气,命人把母亲与姐姐带走,“我们走吧。”

    如此闹一场,账目也只草草理一遍,没出大疏漏,但一些小细节,她再没心思深究了。

    天一阁自创办以来,深受京中权贵青睐,甚有外来旅者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其中奢靡之风。

    灯火通明,美人如画,丝竹声声不绝于耳。

    之于姜姒,天一阁是最全面的中转站和聚宝盆。阁中明里是权贵们的玩乐之地,实则兜售情报、扶植灰产,那些无法述诸于明面上的事,皆可经过天一阁。而情报,更多服务于她的兄长姜文。

    乐声靡靡,杯盏相交,笑闹不断。

    “姜小五,怎么忽地萎靡不振了?只顾着喝酒,跟你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浪荡公子顾淮生捏着酒杯,半个身子歪歪曲曲搭在姜姒肩上,一副喝高了的模样。

    “还不是因为王妃。”流年暗自嘀咕。

    另一人惊诧:“襄王妃?她不是在儋州吗?没事回来做甚?”

    “你讨骂呢?你忘了?姜小五下个月就要及笄了!礼备好了没?”

    ……

    酒、精麻痹了感官。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前世,母亲歇斯底里朝她呐喊:“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怎么不去死啊?!”

    前世的母亲靠手段上位,却未如愿得到父亲的尊重与认可,幸而有姜姒出生,凭借她过人天赋,母女终得到了父亲的零星目光。

    但母亲永远不觉满足,言语攻击、打压控制是家常便饭,酗酒后还会家暴,所以,她的童年,身上永远有伤口在愈合。更别提母亲会了解她真正的渴望与喜好。

    她在家族企业获得一席之地时,母亲逼迫她与王家小儿子联姻。她为反抗母亲去了国外,一去就是两年,与一位画家相识相知,步入婚姻殿堂。他是她昏暗人生中抹不去的光亮。

    只是,终究还是低估了母亲的狠。婚礼时,一群暴徒闯入,血洗了肃穆而温馨的教堂。其中一个暴徒离去前在她耳边低语:“有位女士让我转告你,这就是不听她话的代价。”

    她望着黑红交织的画面,以为终于解脱。想不到重来一世,依然要面对同样疯癫的母亲,不闻不问的父亲。

    好在四岁那年,父亲带着母亲回了儋州封地,留下一众侧妃、姨娘、侍妾,她与兄长成了这座府邸的主人。

    兄长谨守礼制,偏偏给予她无限宽容、宠溺,在这桎梏的时代里,她寻常女子乃至男子更自由。这大概是今生最大的幸运。

    京中人多看不惯她,又不能奈她如何,只能私底下骂她两句泄愤。这些,她看得清楚,也惯会仗势。

    她不在乎旁的人如何,可母亲是她两世都无法完成的课业。

    闪电划破天空,惊醒了迷醉之人,淅沥沥的雨水洗刷着心灵的尘埃。

    前世失去意识之前,她的新郎仍扯着笑容告诉她,不要害怕、不要怨恨。是不是他也像她一样,来到了这个陌生世界,重新开始呢?这辈子他没有遇上她,也算是人生幸事。

    回忆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耳边只听得到女子惊呼与声声起哄、调笑。她对忐忑不已的流年吩咐:“去同管事说,今夜阁中花销全由本郡主买单。”

    流年诺诺称是,小心提醒:“郡主,夜已深,咱们该打道回府了。”

    外间有人笑盈盈来到他们包间前:“郡主好兴致!咱家主子久闻郡主好颜色,恰逢几日前觅得一绝色郎君,愿为郡主奉上,您可愿屈尊移步?”

    “这点小事何必郡主亲自去。你,去替你家郡主去瞧瞧。若真绝色,重重有赏。”顾淮生点了点流年,笑嘻嘻。

    流年捏一把汗,暗暗骂娘,面上不显:“顾小爷,您可别开玩笑了。”

    姜姒眉目一横:“我自己去。”

    “哎!郡主娘娘!您可别去了!”近来是敏感期,流年真怕她闹出点什么,遭罪的是还他们这些人,眼神示意外头那人快快离去,再劝道,“咱还是赶紧回去吧,再不回去,小王爷该生气了。”

    小王爷是谁?哦,是兄长。兄长要生气了?

    她不想他生气,又或说,她害怕他生气。可一想到自己两辈子年龄加起来比他还大一轮,却是被管着的那个,内心本就郁结,借着酒劲耍无赖:“我是我,他是他,我的事又不是非要他负责,他生得哪门子气?”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与不安。一丝风儿灌入,她抖一激灵,冷得发疼。此时此刻,她想如小时候那般躲在兄长怀中,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

    “您和小王爷约法三章了的。十岁那会儿的事,您不记得了……?”流年试图让她脑子清醒点儿,转头瞧见外间来了谁,默默低头不语。

    不多时,顾淮生迷迷糊糊指了指外间:“姜小五,我是不是眼花了,你不是说你哥在宫中吗?”

    一听兄长来了,姜姒下意识推开一旁服侍之人,想起身,整个人却不听使唤,干脆半撑着身子喃喃:“他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耳边渐渐消停,喧嚣不再,心也跟着陷入迷惘。似乎有一道温暖近在咫尺,伸手触摸,只抓住一团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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