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如走马灯般晃过,沈确躺在茜纱帐里,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发怔。想象中的折辱并未降临,只是每日醒来总见案头搁着新描的春宫册子,金丝楠木镇纸压着,扉页还朱笔批注“今夜试此式”。
薇阳照旧骑马击鞠、听曲宴饮,唯有入夜时分,才显出几分不同——鎏金烛台上总要新添三四回红烛。
梧桐叶影斑驳,漏下细碎日光。薇阳倚在藤椅上,半阖着眼忽然道:“昨日该是你回门的日子。”
沈确手中茶盏一颤,碧色茶汤在盏沿晃出半圈涟漪。回门?他一个男子,谈何回门?
“殿下究竟何意?”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住——何时竟敢这般对公主说话了?
薇阳倏地睁眼,侧首看他。阳光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眸子:“本宫是问,驸马可要回府......看看你那双可怜的父母?”
沈确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薇阳依旧骑着那匹雪白的骏马,而沈确则坐在一顶朱红轿辇中,身后跟着长长一队挑着回门礼的仆从。行至沈府门前时,守门的小厮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往里跑去通报。
待沈承与沈夫人匆匆赶到正厅时,薇阳早已端坐在上首,沈确静默地坐在左下首的位置。
“微臣/臣妇,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
沈确看着双亲跪伏在地的身影,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快起来吧,”薇阳轻笑着看向沈确,“驸马怎么还愣着?”
沈确沉默地起身,将父母扶起,引至右下首的座位。他的指尖触到父亲衣袖时,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抖。
“昨儿个回门日竟给忘了,”薇阳指尖轻叩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驸马也不提醒本宫一声。”她眼波流转,扫过堂下众人,“今儿个特来补上。”
沈承额角青筋微跳,却仍躬身道:“公主驾临,已是沈府莫大的荣光。”
沈夫人攥着丈夫袖口的手指节发白,对上薇阳视线时,整个人如秋风中的枯叶般颤个不停:“谢、谢公主......恩典......”
“沈夫人这是病了?”薇阳蹙眉,语气里带着三分关切七分戏谑。
沈承不动声色地挡了挡妻子:“内子前日受了些惊吓,望公主海涵。”
“哦——”薇阳拖长了声调,忽的轻笑出声,“这胆子啊,得多练练。”她摩挲着盏沿鎏金纹路,“堂堂首辅夫人,见着本宫就抖成这样,传出去......”眼风扫过沈承紧绷的下颌,“不知道的,还当沈大人当年拒了皇后娘娘,就为娶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姑呢。”
“公主。”沈确声音微沉。
“怎么?”薇阳眼尾一垂,眸中瞬间浮起一层水雾,“本宫说错话了么?”她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倒像是满屋子人都在欺她一个。
“公主多虑了。”沈承截过话头,喉结滚动间咽下满腔苦涩。
“本宫也是听来的闲话,”薇阳忽的凑近,身上龙涎香混着少女馨香扑面而来,“听说首辅当年蟾宫折桂时,如今的皇后娘娘可是亲手在琼林宴上赐了金花呢。”她歪着头,鎏金步摇垂下的珍珠轻晃,“结果您说什么来着?‘乡野荆钗不可负’?”
沈承袖中拳头攥得死紧:“公主明鉴。”
“啧啧,”薇阳忽然转向沈确,眼圈泛红,“驸马你瞧,世人都道父皇强夺臣妻,原来......”她指尖拭过并不存在的泪珠,“竟是替人背了黑锅呢。”
沈承深深一揖,官袍袖口在青砖地上扫出半圆痕迹:“微臣明日便上折子澄清此事。”
“本宫倒无所谓,”薇阳把玩着腰间羊脂玉佩,忽的将玉穗子一甩,“只是父皇这些年平白担了骂名......”她眼风扫过沈承花白的鬓角,“当真是委屈得很。”
“臣明日便进宫向皇上请罪。”沈承声音沙哑,像吞了一把粗粝的沙。
薇阳这才展颜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案几:“首辅大人既有这份心......”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本宫自然乐见其成。”
翌日早朝方散,内务府的赏赐便如流水般涌进公主府。薇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宫谢恩,金线绣的蝶纹在日头下扑簌簌地闪。
“你这促狭鬼!”景和帝虚点她额头,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薇阳歪着头凑近:“父皇可高兴?”
“你说呢?”景和帝摩挲着翡翠扳指,多年积压的郁气一朝散尽——当年那桩旧事像根刺,扎得他每每面对沈承都不自觉让步三分,连首辅之位都给得格外痛快。如今竟被这小妮子三言两语化解了去。
薇阳扬起精巧的下颌,眸中闪着狡黠的光:“儿臣还要讨赏呢。”
景和帝挑眉:“今早送去的还不够?”
“那些算什么赏赐,”薇阳撇撇嘴,一副视金银如草芥的模样,“俗气得紧。”
“那朕便命人抬回来?”
“别——”薇阳急急扯住父亲袖角,转瞬又换上谄媚的笑,“虽说俗物俗物,可离了这些俗物,儿臣怕是连这宫门都迈不出呢。”
景和帝朗声大笑,连侍立一旁的李慎明也垂首掩去嘴角笑意。
“说罢,又惦记朕什么好东西了?”景和帝斜倚在龙纹圈椅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如朕亲临”四个篆字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要父皇的那个玉佩。”薇阳用眼神示意那个玉佩是哪个。
景和帝示意薇阳走近些,薇阳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就往前凑。不料刚近前,后脑勺便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拍打。
“父皇!”她瞪圆了眼睛正要抗议,却见那枚玉佩已悬在眼前。
薇阳顿时眉开眼笑,变脸似地换上甜腻笑容:“莫说一巴掌,就是十下也值当!”
景和帝望着那抹雀跃远去的绯色身影,指腹摩挲着案上茶盏纹路:“这丫头......”
李慎明捧着拂尘轻笑:“皇上原就打算赏的,偏要逗得公主跳脚才给。”他眼角细纹里藏着慈色,“亏得公主不知情,否则这紫宸殿的琉璃瓦怕是要遭殃。”
“是啊......”景和帝目光悠远,忽然叹道,“这般胆大包天的性子,若是个男儿......”余音散在穿堂风里,惊动了鎏金香炉里将熄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