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的冬风掠过悬着黄铜铃铛的檐角,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铃声泛起记忆的尘埃,将一些有意湮灭的记忆猛地给抖将出来。
她举目望向无边夜色,恍惚间记起那夜她也是这般望着,深沉的墨色里瞧不见半点星光,绝望得让她看不见尽头。
那夜高墙上的屋瓦又冷又凉,冻得硬邦邦的,结了冰霜,又覆了一层厚厚的雪盖。
而她就那样赤手扒在那处屋瓦上,希冀着能瞧得见一丝光亮。
她的手早已冻得毫无知觉,糙得像树皮,肿得像萝卜,但依旧死死地抓在这些瓦片上,剥落的雪片里混杂着殷红的血迹。
好容易扑腾着脚,胳膊将身子撑起来了半分,到最后还是使不上来力气重重地跌落了下去。
连着三日一天只喝一碗两口见底的稀粥,她若是力大无穷那才见鬼。
可她全然顾不得疼,跌在地上便赶忙一骨碌地爬起身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墙角那堆杂物。
她奋力一跃,手指尖刚要碰到碰到瓦片时,忽地衣领一紧,竟被人从身后大力地给揪了下来,一个重心不稳便滚进了地上的雪堆里。
正栽的头晕目眩,一道刻薄的公鸭嗓居高临下地炸起,
“倒真是让老奴一顿好找,原来是在这儿呢。快来人,这新妇忽然犯了疯病,赶紧带回屋里去,万不可让宾客们瞧见了。这再梳洗打扮一番,将这面上手上的伤多用些脂粉遮住,可莫教主家给发现了。”
江月明摔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勉强瞧见这些人脚上穿的绣鞋。
也许从未有人想得到竟有新娘子在新婚的大喜之夜闹得如此狼狈不堪,江月明自己也从未想到过。
身上的这件冗赘繁复的火红嫁衣像是个束着她的喜庆枷锁,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能嫁进李家。
还给江惜晚当了个替罪羊。
这桩指腹为婚的婚事原本就与她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江家的家主,她的祖母瞧不上这李家的郎君,舍不得嫡孙女受苦,便硬生生按在了她头上。
若说为何不退了这婚事免教两家生怨,一是李家当年对江家有恩,在战乱中救了她的祖父,保了主家平安;二是李家当时在地方作转运使,家族阔绰。
但偏巧李家这郎君是个沉迷炼丹服药,一心只想坐化飞升的。
江家不想背信悔婚,便教她这个身份更高一层的嫁过去,这样李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不想李家是白捡便宜,欢欢喜喜地将秦王千金迎进了门,新郎倒是先跑了。他连房门都未推开,便说什么“见她如见鬼神在前”,转身便是一跃,跳墙逃跑。
江月明一见新郎先跳墙跑了,那便视同李家悔婚,当即便要和离回王府去。
李家哪里舍得砸到脸上的馅饼长翅膀飞了,差了丫鬟婆子将她关在屋里,硬说是她看错了,教她在新房里等新郎回来。
可坐以待毙怎会是江月明的作风。她哪里肯依,本来就是一桩别人不要的婚事,又是这么一个昏聩的郎君,趁着四下没人解了绳子翻窗便跑。
但她到底不是那李家新郎,豆蔻之年连身量还未完全长开,怎么也逃不出去。
瞧见左右的人要来拉她进新房,江月明怒从心起:“李家新郎已跳墙而走,已是悔婚,为何不许我和离……还敢拦我伤我,我倒要看看你们李家该如何同我爹爹交代。”
“老奴不敢,”那嬷嬷装作惶恐的样子,“但老奴也是好心提醒您一句,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前您身份高贵,可进了我们李宅就要守夫家的规矩。您这一番折腾都是您自个儿在这房里待不住弄出来的伤,就算亲自告到秦王爷那里去也是输理的。”
“老奴也是为您着想,这人人都道这秦王爷教女有方,女儿是个明事理的,这怎得突然犯了糊涂?您这若真逃了出去,便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弃妇,与家族门楣蒙羞,娘子到时又该如何面见秦王爷?李郎君他不懂事逾墙而走,但您却遵守女戒,这以后便是人人夸的——”
那嬷嬷还在喋喋说着什么,但她已然不想再接着听下去了。
“当真厚颜无耻……”
江月明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落了雪太过阴冷,她似乎感觉到冰冷的寒意正在一点一点侵蚀自己的身体。
这等来回劝的车轱辘话她连着听了不下两三月。
她当初不愿嫁给李家,江昭自是也不愿看她跳进李家这个火坑,便与她约定等她嫁进李家后,他日后便寻个由头将婚事给退了便接她回家。
可江月明不要,她跑出了秦王府外,逃婚去了。
她可却从未曾想到她是以那样一种方式被关进了祖宅别院。
她的娘亲贺兰初走的早,自小便没有娘亲疼爱,也怎么想不到这世上她最亲最敬的爹爹,却骗她。
信中说他身体抱恙,欲让她回家探望。
从未料想,她前脚刚回秦王府,便被主家的人从秦王府拖到了江家祖宅。白日里不许她去山上的万安书院读书,只让她坐在那间锁着门,关着窗的屋子里绣那件火红的嫁衣。
江月明从来不绣那件描花织金的嫁衣,祖母便教她夜夜跪在祖宅祠堂里面壁思过。
每至五更鸡鸣天还未亮,倚着堂中柱木将将阖上眼的江月明便会被哐啷而入的推门声惊醒。
这响动是祖母身旁的大嬷嬷领着侍从进来了,她们站在她的眼前,像是群宣誓领地的蛮兽。
嬷嬷不耐烦地将她用脚踢醒,继而江月明便能听得那如雷般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回响——
“当家的差老身来问姑娘,这夜夜对着列位祖宗,可有得祖宗训诫教诲,可有知错?”
江月明眼也不抬,“未曾。”
“这屋子里牌位烛台排排相放,层层高叠,却皆是死物,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安知吾心中所想何事,所求为何?
她的语气轻蔑倨傲,那嬷嬷听她这般大逆不道之言,甩袖便走了。
随之走的还有她的早膳。
嬷嬷每日来问,她每日的答问都是如出一辙。后来连着过了四五日,江月明对她的到来再无半点反应,任底下的人怎么踢,怎么嚷,怎么扯她的衣领,都只是阖眸闭眼,倚着柱子盘膝而坐,不再出言半句。
她神情淡漠,像极了石龛中雕凿的神像,低眉敛目,却也无动于衷。
江月明的反应愈是平淡无波,那些丫鬟侍从便愈发地气急败坏。嬷嬷许是头一次碰见如此挑衅之人,便差人来上家法。
罢了,她望着被打的满身是伤的江月明,又问她可知错。
“未曾。”江月明依然答。
接着便少不得再多听他们灌几遍“金科玉律”。
“男子读圣贤书考取功名是天经地义,女子读书懂些道理便好,回头嫁了夫家,傍身的本事不还是要靠这女戒女红!”
在这之后,这样荒唐的日子她挨了足有两三月,直到她将出嫁前的半个月前才止住。
但转眼她便被关进了祠堂。
她把撬锁砸门翻窗的本事统统学了一个遍,最激进的一次是举着蜡烛差点将祠堂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当初她不懂为何他们要如此待她,如今她跌倒在李家宅院的围墙下,坐在雪地上听这嬷嬷心安理得的言辞,她便懂了。
他们是要教她屈服,屈从于既定的陈规,屈从于世俗的眼光。
而她的想法和感受,根本无足轻重。
江月明忽地笑了,额头上垂下一串血珠来。她缓缓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盯着那嬷嬷,亮如寒星。
“好,我跟你们回去。”
“哎呀,娘子想开了便……”那嬷嬷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江月明手中的雪块泥屑砸了一脸。
“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抬腿便跑,身姿架势敏捷如兔。
“这倒是个性子烈的,来人把这疯妇捆上,护院!护院——”那公鸭嗓嬷嬷跌坐在地上,尖声喊道。
那喊声回荡在夜空中,江月明却停下了步子。
她想起曾无数次试着逃出祖宅时,那些丫鬟仆从也是这般高声叫嚷,最后将她捆了手脚带回去便免不了一番教训打骂。
她站在落雪之中,猛然回首,眼睛艳红若二月桃花,怒道:
“我江氏月明岂是你们也能欺得的……”
她从墙边那落满雪的杂物堆里随手抄起一根长木棍,发了疯似的向那些嬷嬷丫鬟们打去。
那时,她恨不得将这些所有欺辱她的人统统乱棍打死。
烈红的衣袖在黑暗的风雪中狂乱的甩动着,像只扑火的赤红蝴蝶。
她恨,恨这些人欺她,辱她。
恨世上最亲之人叛她,瞒她。
更恨这世上竟无人真心待她。
那天晚上她也记不清那副瘦弱虚浮的躯体哪里来的那般大的气力。
她追着那些人乱打,直打到那几个嬷嬷丫鬟们被她的蛮劲打翻在地,挣扎着再爬不起身,哭着喊着教她饶命。
她站在当间,指着那倒在地上的嬷嬷粲然一笑。
在那个稚气未脱的年纪,她的笑容本是明艳非常,可脸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在昏暗的灯光下让那笑显得诡异可怖。
“莫杀我!莫杀我!老奴知错,老奴知错!”那嬷嬷蜷着身子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咣咣作响。
江月明斥了一声:“好你个刁奴,欺软怕硬的东西!不过你倒是提醒的好,江月明万不能翻墙出去做弃妇。”
她将额头垂下的血丝当汗给抹了去,脸上晕开一片赤色。
“我江月明,今夜要从这李宅中,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
七年了。
许多惨烈的情节时至今日她都刻意地去模糊忘记,教自己半点也想不起来。
于她而言,此事想不起来,记不清楚反倒是好事。
此时行在这夜色四合的长街上,江月明仿佛隐约中看到自己七年前的身影正飞快地从她身侧一掠而过,在雪夜之中奔驰向前。
白衣如练,像展翅将飞的鹤。
她是如此的顽强,如此的不屈,正大胆地迎着风雪,追着自由。
江月明忽地笑了。
明亮中带着几分苦涩。
那时的她一定猜不到,逃出江家打造的铁牢笼,还会关进如今名为权力的无象之笼。
她胸中发闷,有些想不起她后来是怎么走出李宅的。
大抵是取了染血的凤冠,挽着个松散的发髻,拖着那身不人不鬼、袖口破烂的血红喜服,走到了宾朋满座的堂上。
他们欢声笑语,可她淋了一身风雪,一字一句道:“李家新郎逾墙而走,两家婚约就此作罢。江氏月明要与李家和离,和离书奴家已写好……就在此处。”
说罢她将和离书呈给李氏夫妇,而周围的议论则是——
“这哪有女子写和离书的道理,像什么话……”
“这大喜之日,莫要闹得这么难看,你想想……”
……
江月明将袖中藏的碎瓷片直接抵在了脖颈间,锋利的瓷口霎时便在颈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映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骇得宾客们四散惊逃。
她的眼神冰冷如铁,道:“谁若拦我,我今夜便自尽在这大堂之上!”
……
那夜的风雪——
甚冷。
江月明心口发疼,拧住了双眉。
这时忽地有人轻拍了她的胳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