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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将行乐负初心

    邺京仍然繁华,宋媮走在主街上,听着行人私语,商贩吆喝,心情松快。

    行至河边,渭水水寒,滚滚流下时仿佛带起了阵阵寒风,吹得人不禁瑟瑟。

    宋媮拢了拢斗篷,呼出一口白气,决定再走一会儿就回府,免得染上风寒,只是这想法刚一冒出头,便有一点晶莹轻飘飘的落在她的睫毛上。

    宋媮一愣,伸出手,无奈的抬起头,天色灰白,空中无物,方才那一瞬的冰凉好似意外。

    ……

    “你看,又下雪了吧?”年纪略大妇人苦口婆心的劝着,“天太冷了,你先随我回医馆烤火,你父母亲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在她身前缓步行走着的少女,身形消瘦,着缟素,披白麻,春寒料峭衣着单薄。

    妇人见她对自己的劝告充耳不闻,重重叹气:“我知道你的难处,可、这没有办法啊!他是宋氏子弟,咱们拿什么同他斗?你如今才被他赶出来……”

    宋氏二字却是让才进巷子的宋媮听见并停下了脚步。

    妇人并未注意,她瞧着女子定住了脚步,赶忙上前两步挡在人面前语重心长:“你听婶子的,民不与官斗,你先顾好你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好好活着,别辜负了父母在天之灵。”

    少女抬起头,一双通红的双眼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恨意和不甘:“那我母亲我父亲就这么死了?就因为那恶霸想要我家院子,我们家不愿双手奉上,他就勾结恶商狗官,先是整垮了铺子,又让我父亲下了大狱!凭什么!”

    她喊完,又自觉可笑,以手拂面哽咽着笑,“就凭他是世家子弟,就凭……他是贵族公子……就凭宋族有权……有势……呵哈哈哈哈……”她尾音呜咽,身形颤抖。

    宋媮自听见是宋族子弟所为,就沉默的立在墙角,她听见那妇人还在试图安慰:“咱们再凑点,打点打点,你父亲会—”

    “不用了婶子。”女子哭着打断她,“我父亲已经去了,之前送进去打点的银两全都让人吞了,他们既然让我父亲进去,就没有让他出来的打算。”

    这回妇人便怒了:“挨千刀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光吞人钱不办事!”

    她气的要死,连连骂了好一会儿,才担忧的看向几乎没了魂儿的姑娘,“那混账本想将你养在院子里当外室,你自己偷跑出来了,他定然还在找你,你这两天就待在我给你找的这个院子里,千万别想不开,你爹就你这么一条血脉……”

    交代一番后她从怀里掏出一袋银钱塞过去,并阻止了少女推拒的动作,“你身上的都当了钱拿去打点了,街坊邻居的,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钱没多少,你好好拿着,躲过这段时间我再找你去医馆帮忙。”

    她看着少女的神情,觉得自己劝慰的话已说尽了,只能再次强调:“好好拿着钱,好好活着,一个人把你家三条命都活着。”

    少女送走了妇人,独自推门进了院子。

    身上并没有现成的银两,她的贴身首饰也不便外流,宋媮看着手中那包茶叶,站在小巷里踌躇片刻疾步走向离此处最近的当铺—京城舆图就在她脑海中,她自然可以轻松找到。

    半斤上好的君山银针,当了不少银两。

    宋媮握着那袋银子,拍了拍方才看见少女进的院门。

    不知过了多久,在宋媮拍第三次门后,她终于听见门闩被抽动的声音,接着木门被开了一个小缝,一只眼睛看了出来,只见她左右扫视了两遍,见没什么其它的人才略略放下了心,将门又拉开些问道:“有什么事吗?”

    宋媮温和道:“我方才听到你的难处,我向来信佛礼佛,便想尽绵薄之力,日行一善,渡人渡己。”

    她说着,又双手合十于胸前同时微微躬身道,“阿弥陀佛。”

    大燕佛寺林立,有不少官家贵族的家眷信佛。宋媮气质沉静,面色温和,穿戴素净雅致,此话一出,便像是在家礼佛的富家小姐,倒是令人信服。

    她的抵触减少,但仍把着门:“多谢小姐,只是我之难处您怕是爱莫能助。”

    家仇私恨,哪是佛祖能管的事?

    宋媮长长叹了口气:“如此也罢,那我便施些银两给施主吧,钱财于我不过身外之物,散财布施乃十善之一。”她将银子塞过去。

    姑娘推拒不及,拿到手上却是一惊,她低头一看,花青色的锦囊鼓鼓囊囊,重量和轮廓无一不显示出这是满满一袋的银两,她想伸手还回,宋媮却退步避开。

    她惊异抬头,面前的人温柔的看着她,轻轻问她:“是不愿无功受禄吗?”

    按理说,这么些天她该是哭也哭够了,可是看见有人这么看着她,如同看见了她所有的委屈难过,她还是忍不住鼻酸。

    她飞快的摇头又点头,方才她已听说此人信佛要布施行善,作为帮人完成善举的对象,好似也不算无功受禄。

    况且她并不是不习惯受人施舍的人—在活着面前,自尊是不受她在意的东西。只是……她捏了捏花青色的钱袋,这未免也太多了。

    宋媮却是像没看见她点头的样子,仍旧看着她,这次带了些让人疑心错看的歉意:“好好拿着钱,好好活着。”

    是和婶子说得一样的话。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将要垂落的泪珠,瓮声问道:“那请问姑娘芳名?”

    她抬头,通红泛着水意的眸子恳切的望着宋媮。

    宋媮的嘴唇一抿,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谢温婷。”

    这钱本就是当了谢温婷给她的茶叶换来的,况且托宋族人的福,京中谁人不知兆安郡主宋媮出自宋族,她不敢让这姑娘知道,怕更刺激到她。

    那姑娘好似默念了几遍名字,才迟疑的关上院门。

    院门合上后宋媮并未离开,仍旧站在门边。她说不清缘由,大约是怕那姑娘寻死,可若人一心求死,她拦了又能怎么样?勉强别人再装着坚强继续着也许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生命吗?宋媮不知道,但她仍旧留下了。

    院子里不时传出声响,应是那姑娘在拾掇屋子,宋媮听了会儿准备离开,哭泣声又让她顿住了。

    不同于姑娘面对妇人时隐忍悲痛的哭,院子里的哭声是独处时不必再时刻告诫自己坚强的失声痛哭,是山穷水尽后柳暗花明却发现孑然一身的悲痛难言,更是报仇无门雪恨无法的麻木空洞。

    紧闭着的老旧木门隔开两方天地,小院门内,女子躬身半撑着掩面悲啼;院门外,宋媮听着哭声低头默然而立。哭的人茫茫然哭着,听的人茫茫然听着。

    以宋长鸣为首的京城宋氏一脉向来猖狂,以欺压百姓为甚,今日她所窥见的不过冰山一角。

    宋媮忍不住想,这些年她虽有暗中寻找证据,但更多的却是逃避似的闭目塞听,乱世也好,治世也罢,世道重压下,好似从来不缺蝼蚁。

    比起隐忍不发,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自欺欺人的放纵。而悲不忍闻的人间惨剧,亲眼所见总比听人说说要来的真切。

    每每察觉到宋氏所为,她便会担忧宋府或太子受其牵连,可百姓的公道,谁来主持?那些被压在宋氏族的权势下,被欺辱被折磨的人们,可曾因抓不住一线天光而似今日的少女一般在无人问津之处恸哭?

    平民百姓的千难万苦,于锦衣玉食的世家贵族来说总是微不足道。她不想站在一方高台上指点怜悯,也不可能兼济天下,她能做的只有终结她能触碰到的错误,是她的,也是宋族的。

    不要忘记你的初心,不要退守你的底线,不要忘记你究竟为何扶持太子,她提醒自己。

    不知出了多久的神,院子的哭声早已停歇,只剩间或的脚步和碰撞声。

    宋媮正准备离开,却见石阶上已经铺了极薄的一层细雪,她这才抬眼望去,天色灰白,朵朵雪花飘荡在青灰色的寸寸石板间,宋媮拉起兜帽,走进雪地中。

    邺京又落雪了。

    回到院子里,宋媮直奔书房。紫芸见她步履匆匆,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话少,并未开口询问,只是帮她把斗篷褪下挂好。

    宋媮从书架夹层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在长案上,她站在一旁,眼睑下垂,目光虚虚落在木匣上,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让青芷过来一趟。”

    青音楼楼主一行人早已在颍川安置好,青芷在府中闲来无事歇了几天,便倍感无趣,正好宋媮叫她去书房,她一猜便是有事要做,高高兴兴的踏进书房:“姑娘寻我何事?”

    宋媮让她拿起长桌上的匣子,青芷一边打量着,一边听她说话:“匣子你先拿好,等会儿和新挖出来的梨花春一同送去陈御史府上。”

    青芷闻言,抬头四处寻找:“梨花春?哪儿呢?”一副迫不及待要出门办事的模样。

    紫芸无奈的看她一眼:“还没挖出来。”

    青芷转而看向宋媮,目含期待:“姑娘?”

    宋媮见她翘首以盼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一起去吧。”

    陈绥远乃当今御史,也是宋媮年少在宋族时宋长缨为她请的老师,性格自由散漫,尤爱好酒。

    四年前宋媮被白时晴接回邺京进府挑选院子时,看见院中这树梨花。

    当时正值春分,梨花朵朵洁白,开满枝丫,想起老师好酒,宋媮便选中了这院子。

    后来白时晴请人来修葺院子,宋媮做主留下了梨花树。时间一晃到今日,原以为无缘相见的老师竟来邺京位至御史。

    梨花开得一年胜似一年,梨花树下的两坛梨花春也一年比一年醇厚。

    宋媮站在树下等待的工夫,紫芸伴着垂头丧气的青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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