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丰定三年初春,太后垂危。
病榻前,本该风华正茂的太后形如枯槁,此时其担心的却不是虚岁方十的幼帝,而是自己若仙去,宗亲外戚皆得守丧三年,耽误一众妙龄子嗣。
皇帝虽年幼,也知体恤母后之忧心,遂赐婚安西都护云祈安与南沧郡主楚白屿,择日完婚。
民间议论纷纷。
这一西一南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则两人皆在京都,不论远在西域的虚职,或是南疆滨海的封地,两位娇生金玉都未必真去过。
时也,命也,金汤匙就得配金碗碟不是?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紧跟时事,渲染得力,又留足了悬念,才徐徐道来……
安西都护此等要职怎会虚挂?
西域蕃国蛮狄众多,此降彼叛,屡战不止,以至民不聊生,商不成商,大周朝内却无人能制。
若只在边境滋扰,朝廷或可姑息,然那些褐毛大胡子竟流窜至京畿,与秋猎的先帝撞个正着。
胡人野蛮无理,先占了易守难攻的茗山猎场行宫,先帝这正主居然出入不得,他们凭着百来人便与上千禁军打得僵持不下。
最后,这场激战竟以大胡子们纷纷闹了肚子,无力再战而收场,实乃滑稽。
不过滑稽的背后,是横跨中原与西域的江湖帮派——千首会。
千人千面,首领云卿阳的面却没人见过,传闻先帝在茗山行宫见过潜伏胡人中的云卿阳,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面目呢?
怒撒几斤泻药的云卿阳告诉先帝,泻药也是毒,大胡子们不用救了,想知道什么敌情,他来说……
千首会借着西域行商或僧人传道的由头,行刺探之事,诸国地貌、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乃至王廷秘事,他们也能探得,诸如高昌王年纪轻轻就不行了,突厥王则比较变态。
云卿阳好不得意,殊不知周武帝背夹生汗,好似自己的宫闱也被窥探了,但为了平定边境大患,不得不收敛帝王威仪,虚心求教。
二人促膝长谈,夕阳斜下,又换上烛台重明。
那一夜,周武帝收获丰硕,他发现千首会能人异士之多,朝廷都网罗不来,其在西域树大根深又隐蔽无踪,而首领云卿阳武学高妙,敏慧睿达,又有报国济世之心。
千首会在西域各国的利益摩擦中,斡旋转圜,却终是蚍蜉撼树,此番取信周朝帝王,云卿阳终于得以领兵出征。
此后数年,他胜战连连,常有不战而胜、劝降归顺之事,人称佛口将军,若再叛者,他又是怒目修罗,雷霆镇压。
从此周朝疆土辽远,边境安定,商贸通达,四方来朝。
如此举世伟功,直接奠定了先帝“武帝”的封号。
先帝在世时,差点要封云卿阳为“安西王”,但朝臣以藩王多拥兵自重,恐以后不能制衡阻拦,最终只封了他镇国公,就职安西都护。
然而,武修甚深的云卿阳却先一步故去,无疾而终。
说书先生稍事停顿,见各位看客都意犹未尽,窃窃私语,暗藏阴谋的论调悄然发酵,他才继续开嗓。
若说是无疾而终,那又怎会有云素溪怒取突厥王首的说法呢?
云公无子,膝下只一女儿,名唤素溪。
这云素溪的生母出身勾栏,在窑子里养了几年才牵着她找上云卿阳,这云卿阳也不知是自己年少处处留情惹的祸,还是倌人瞧准他是个冤大头,总之把孩子往他跟前一推,便麻溜跑了。
这女娃瘦小得很,一问才知,都九岁了。
他掐指一算,那年他才十二……
云素溪跟着他习武练剑,云卿阳慨叹小女天资卓绝,必是一代女侠。
然而女侠半路被美貌公子迷花了眼,非要嫁给季行那臭小子。
季家家主只是微末小官,彼时云卿阳已领兵西征,声名大震,这婚事本不登对,只是当时云卿阳尚在虎口狼窝里蹿,若能把小女安置京都,他倒没什么意见,婚后女儿若不如意,大不了休夫。
如此,云素溪在季家安生度日,生下一子,云祈安。
“嘁……”众人讪笑。
“啧啧啧……”
“云公血脉终究是断了呀!”
云卿阳平定战祸、镇守西域,大快人心,天下皆知,然这烂熟于心的故事却是男女老幼都爱听的。
只是讲到了云祈安这,就……
“这云大少爷啊,哪用得着听说书的讲,此人一天一个新鲜事儿,一年都不带重样儿的。”
“昨儿个,人家就带上王二家的狗,去芸香楼吃佛跳墙了。”
“王二家的狗?”
“那卖菜的王二穷得要宰狗吃肉,让云公子瞧见,气得掀了菜摊子,扔下银元,便抱走了狗,此狗算是得道升天了,日日扑咽佳肴,销金窟里听雅乐,姑娘们得跪地伺候这狗子呢。”
“荒唐啊……”
“这算什么,他还教姑娘们舞千机剑呢!”
“千机剑!那可是云公杀敌破万军的旷世剑法,怎能沦落至烟花女子手中!”
“虽无血脉相连,好歹恩养一场,怎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
“千机剑千变万化,据说学之五分便是不败之剑,勤练至七分或可悟兵法,女人柔弱,会些个吹弹唱奏、轻衣曼舞已是费力,她们学得了一成剑法去?”
“那云素溪不就学了千机剑吗?为父报仇,却无官无职,单枪匹马杀进牙帐去,功夫定是了得的。”
“听说,突厥王首不是她取的……”
此言一出,举座哑然。
“她杀入王帐时,已经负伤,无力缠斗,只一剑暴刺,直捣眼窟,红白液体一齐爆出……”
时机已至,默然许久的说书先生又接过话口,道:“要那王首何用?泄愤而已,她一女子又得不了官爵。”
书接上回,安西都护一职为何虚挂?
云素溪回京即重伤不治,外人眼中云家已家门灭绝。
实则,云素溪早年便与季家和离,并带儿子一路云游,最终回到龟兹的都护府。
她带走季家子嗣,并改姓一事,难逃官司,季家却遍告无门,毕竟西域地远,云公又权势滔天,无人敢接状。
直至云公父女接连逝去,群龙无首的突厥强国四分五裂,周武帝不论如何追封故人,心里终究难平,遂干脆认了云祈安随母姓,反正季家又不只这一棵独苗。
于是奉先帝命,云祈安待成家之后可承袭国公爵位,彼年十岁便挂上了安西都护的大职,西域半数税贡归安西都护,不封王,食邑却比之王公有余。
另又命他回归季家,由父亲教养,不至于孤寡一人。
然这云公子打小就费爹,富可敌国,却只会招猫逗狗、逞凶斗恶……
“不是吧,在西域,云都护的千机剑那是令人闻风丧胆,诸国皆知。”一个五官深邃的外族人说道。
“他们怕的到底是哪位云都护啊?”
“管他哪位呢!能唬住他们就行。”
“哈哈哈哈……”
说书先生不与争辩,只默默收了响木,起身退出吵杂的茶馆。
老先生一路向北行去,进了永泰坊,街貌一下大不同了,宽平大道,两旁皆是高门大户。
他行至一处小巷僻门,却不入内,只透过门缝可见一端方女子,女子衣饰不俗,却只是个下人丫鬟。
一包银钱到手,老先生面露喜色,管那些茶客们信不信的,他只完事拿钱,不负贵人所托。
说到底,他也没污了云家,云公大义,自有人看得分明。
丫鬟桃蕊望四下无人,才轻合上门,匆匆赶去主屋回禀。
屋内,大长公主正亲手为女儿梳妆。
桃蕊一入内,便瞧见铜镜里,那神清骨秀的南沧郡主,隔着朦胧铜镜,更加如梦似幻,美如谪仙。
她是才升上来的小丫头,此前她只闻言,伺候大长公主要万分小心,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池,否则,轻则皮肉遭罪,重则杖毙沉井。
而伺候郡主,则更甚,不论有无差错,全看心情处置,郡主暴戾无常,她身边的下人常换常新。
桃蕊惶恐多日,今日得见郡主如此卓绝姿容,全无戾色,总觉得传言不实。
恍惚间,她的眼神竟对上了铜镜里那妍丽美人。
楚白屿的眸色冷泠泠的,虽无戾气,却也无悦色。
桃蕊吓得一哆嗦,“扑通”跪下,膝头生疼,霎时又懊恼起来,郡主未必计较,这一跪又必碍了大长公主的眼……
“回……回禀殿下,传言已放出去了。”桃蕊声音发颤。
日常回话哪用得着下跪。
“谁教你的规矩?”
大长公主的话音平静冷淡,却不怒自威。
还不及答话,负责教习的大丫鬟已跪地求饶,然大长公主不发一言,大丫鬟顷刻便被拖了出去。
楚白屿终于开口:“母亲,现在换人随侍季家,怕是来不及了。”
“你去了季家,当如何御下?”大长公主梳发的手忽然重了些。
楚白屿吃痛,却未流露于色,只温声道:“母亲言传身教,女儿自当谨记。”
“这小丫头便由你处置了。”大长公主撂下绿檀梳,兀自饮茶。
“仗,三十。”楚白屿微顿,并非不忍,她似无情判官,量出最准确的刑量。
不多不少,堪堪达到大长公主的心量。
大长公主终于会心一笑,看她的眼神似在欣赏自己亲手磨成的刀。
这剖心挖肝、恰如其分的刀,将要送到他云祈安的枕边。
“你可知,我何故一面宣扬云公伟绩,一面又倒出云素溪的腌臜身世?”
“大树荫庇,其下本就难出栋材,他若追光觅迹,难免画虎类犬。现下出身不正,更是……”
树荫有多大,一颗野心蒙上的阴影就有多大。
这话好像也应了自家。
大长公主权倾朝野,扶持家世颓微的季嫔幼子登上皇位,表面是太后干政,实则六部尚书,乃至中枢令,皆明目张胆入公主府议事。
而南沧郡主只是个废物点心,徒有恶名。
此嫁去季家,而非国公府,不过是太后想为季家留住云祈安,他终究有一份季家血脉。
这桩婚事是季太后下的最后一步棋,云祈安本就是俯瞰西域之苍鹰,若娶了大长公主独女,退可借姻亲关联保季家安稳,进则以婿身蚕食大长公主之势,幼帝方才有望。
可云祈安担得起吗?她心疑。
那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是不堪重负的逃避,还是掩人耳目?
不过就算他心有城府,暗度陈仓,也休想以楚白屿拿捏大长公主。
毕竟,她只是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