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门扉轻启,屋外夜风猎猎,廊下无人。

    云堇受了刑,所用药膏参了安神剂,赵嬷嬷亲自给她上的药,两人昏睡在耳房里。

    她四处张望,本该守在屋外的兰心却不在。

    怎么回事?

    “嘎吱”一声,耳房里摸出一人影。

    正是背了包袱的兰心。

    “你还收了东西?没有吵醒赵嬷嬷母女吧?”她压低了声线,却藏不住有些愠意。

    “没有,安神剂我下得足足的。”兰心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虽然一切皆如计划,并无意外。

    “走吧。”

    兰心虽是赵嬷嬷亲自选出来的人,私下却是早和她一条心的。

    她半奴半主,被迫重罚过下人,也包庇过,兰心便是如此。

    公主府内私刑之风盛行,仆役心如惊弓之鸟,身如拉磨的牲口,只等死亡来解脱。

    逃离却是难上加难,府内重重关卡,进出不易,还有众多暗卫,插翅也难飞。

    兰心本不是出挑的丫鬟,只出嫁季家之前,有心迎合赵嬷嬷的喜好,不难被选出。

    夜深人寂,明明住了不少人的屋舍全都哑然,窗格像一只只窟窿大眼。

    园林池水传出一咕咚声,惊得兰心差点失足,幸得她一把拽住。

    “若被发现,会怎样?这府上会不会有暗卫?”

    “千机剑传人还需什么暗卫,你且仔细脚下。”她怕兰心还是不安,又道:“公主府只敢派一小队暗卫跟来季宅,已经被萧域引开。”

    兰心虽不甚懂得,心里还是有了几分安稳,这季宅虽才来半日,却明显瞧得出,管理松散得多。

    兰心刚卸下几分紧张,忽地脚下一轻,她猛地抽了一口气,一息之间又稳稳落下,已然身在屋脊上。

    子时正。

    “从今开始,叫我无虞。”

    明月当空,脚下黛瓦清晰可辨,她大步行去,此处是季宅临街的角房,顺屋脊而下,则出了季宅。

    季宅之外,是夜,但终于不再是棺中夜。

    兰心如蹒跚学步,哪听得她言。

    二人离了高门阔院的东区,一路摸去西市。

    白日里,西市热闹非凡,以胡商平民居多,以至此地鱼龙混杂。

    入了夜,则是西市身后的荟萃坊最热闹,秦楼楚馆比邻而开,胡姬旋舞,笙歌不息。

    萧域昨日便在坊内雅湘楼定了客房,若计划顺利,他该是迷晕了妓子,再去季宅引开暗卫,此时也快回来了。

    只等天亮开市,城门打开,再买快马出城去。

    等云祈安醒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无虞二人早换了男子装,但并未易容,只怕眼光老辣的欢场女子一眼便能瞧了个透,遂她决定翻墙爬窗去雅湘楼。

    她揽着兰心纵身跃上一处二楼仙台,空中廊桥相接,可达对面雅湘小楼。

    “脚步再轻些……”她叮嘱道。

    话未尽,一声“嘤嘤呜呜”断断续续。

    仙台并无人。

    脚下却多出一只软萌小狗,正摇尾乞怜,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碰见熟人的兴奋。

    无虞却心道,不好!

    这不是小香梨吗!

    它在这里,那……

    “小香梨呢?你们三个人伺候,还能把狗弄丢了?”一男子正高声大喝。

    “奴家去取它爱吃的云酥饼了。”

    “我……我去换衣服嘛,待会儿陪小香梨跳胡旋舞啊。”

    “我只背过身去磨了指甲,万一按摩刮伤了呢?”

    “你们……蠢才!我香梨专员真是栽你们手里了,快去找啊!”

    听起来,更像是尊雁礼前,抱来小香梨的小厮。

    所幸不是云祈安,他该还在床下安睡才对。

    无虞本想把他拽上床去的,奈何此人看着精瘦,实则死沉,一番折腾下来,云鬓散落,步摇歪斜,衣冠不整,便就此作罢。

    闻言那香梨专员正要大搜寻,她忙推嚷着兰心速速离开。

    然这不认生的小狗子却是亦步亦趋,就黏上无虞了。

    “回去,回去。”无虞挥手驱赶。

    小香梨呜咽不已,见人就要跑远,急得吠了起来。

    “汪……呜呜……嘤嘤……”

    “不许叫……”

    “汪,汪,嘤嘤……”

    “快别跟了,跟着我没好果子吃的。”

    “汪,汪,汪汪汪,呜……”

    “我是说,跟着我,可没有你这般好日子,你赖着云祈安就对了。”

    屋里纷乱的脚步声骤停,片刻又齐刷刷冲将出来。

    兰心则是越紧张越坏事,偏生此时崴了脚。

    被那小厮看见也是麻烦事,事态急迫,无虞一把揽住兰心的腰,飞身越入雅湘楼的窗户。

    二人摔在楼板上,一阵吃痛。

    房内燃着烛,但光线昏昧。

    荟萃坊的客人多是商贾富户,少有达官显贵,装饰不甚考究,自然蜡烛物料也无富裕。

    花魁名伶、典雅官妓皆在城东,那才是真的销金窟。

    正是如此,他们密谋之时,才选在荟萃坊碰头。

    此时,这不饰考究的房中,却置了一张金丝楠木摇椅,椅上垫着蜀锦软垫,一整个华光熠熠。

    在这昏廉的烛光下,摇椅轻慢晃动,散发着逼人的贵气。

    椅上一男子散漫闲躺,脸庞如刀削精刻,一只手搭在鬓上轻揉。

    深处床帐下,却伏着一女子,看似不省人事。

    地上的二人顾不得起身,呆若粉瓜。

    片刻,无虞回过神来,瞧见床上那女子衣裳半解,不得不先倒打一耙。

    “大婚当夜,国公爷便出来鬼混,传到我母亲耳中,你可如何交代?”

    那搭在鬓上的手忽然停下,云祈安的羽睫轻抬,一脸无辜似小香梨。

    “那不是你情夫的相好吗?”

    “我……”

    她语塞,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她一时竟不知从何处解。

    情夫?情夫的相好?那我是谁?

    “这儿的姑娘们太热情了,且开门见山,急不可耐,我便请她先休息了。”

    云祈安一脸贱色,望着无虞又道:“夫人真是别有情趣,先是给为夫下药,又是偷会情郎,还要约在这烟花柳巷,刺激啊……”

    “萧域呢?”她冷脸问道。

    这云祈安绝不是个无脑纨绔。

    安神剂之功效似乎还未解,他不时揉着鬓角,应是强行醒来的。

    如此说,那便是有人发现情况有异,通报了他。

    能提前找到此处,说明萧域落了网,还能让他迅速交代,如此手段,非得是一队精明能干之辈。

    他怕是野心不小。

    且不屑在她面前掩饰。

    她一直没有察觉有人暗伏周围,那些人能力远在她之上,他完全可以暗中监视,等明日出城时,让官兵拦下她们。

    他想干什么?

    “那个大长公主派来的暗卫?”云祈安轻笑,似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玩笑之意,“郡主的眼光着实差了些,我帮你验过了,这人靠不住,三两下就交代了。”

    “还活着?”她只关心人是否还在,萧域不能死。

    萧域也是公主府的暗卫,两人在府上学武时相识。

    此人的确不是什么清白高贵之人,他们这些卑贱之人都大差不差,她就未见过能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萧域仗着有几分颜色,招惹过不少侍女妓子,但未听说有过强要之事,只是你情我愿的鱼水之欢。

    本来两人只是泛泛之交,一日,萧域找上她,求她帮一个忙。

    原来是一个侍女怀孕了,这种事若被管事的知道了,是活不了的,他想把人弄出府去。

    他以为她这黥面奴常在南沧郡主身边,多少有些手段门道,实则她只需一句话而已。

    郡主以律当每月入宫给太后请安,自季嫔成了太后,当然不能再容大长公主作威作福,所以每每入宫,必有些敲打刁难要给郡主受的,而楚白屿自然要推她前去受罪。

    某次入宫时,她点了那侍女同去,归来时寻了个借口,大发雷霆,当场便把那侍女发卖西市妓馆去了。

    那妓馆是萧域找好的,说不定正是今夜这雅湘楼,后事她一概不管,不过想来便是萧域花钱赎了身去。

    这不过是个交易,萧域作为暗卫,薪资不多,而她衣食无缺,又不得自由,用不着那点薄财,萧域承诺以后帮她一个忙便是。

    后来她知要嫁去季家,机会难得,便让他帮忙引开暗卫,萧域却又提了要求,他要钱,那外室母女皆要他养活,那女子因难产落了病,孩子也痴傻了。

    所以萧域不能死,她不知那母女安身何处,手上戴的几只名贵镯子,还无处交付。

    至于他这么快就卖出她出逃之事,恐怕也是为了活命。

    “郡主何必执迷不悟?今日之事那人全推到郡主头上,不是能堪托付之人。”云祈安一脸可惜之色,也不知这怜香惜玉有几分真。

    “本就是我一人之事。”她一脸倔强。

    云祈安神色暗了几分,他不说话的样子竟令人有些不安,全然不同嬉笑时那不值钱的模样。

    他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件,懒懒说道:“若我没记错,这花树钗是我给公主府的聘礼。”

    她气息一顿,这是她给萧域的。

    她对萧域虽有先前的人情在,但萧域毕竟奸猾,怕她逃出后卷财跑路,自己颗粒无收,遂先要了定金。

    那日,数十箱聘礼扎堆送来,珠钗金玉无数,这不……顺手了嘛!

    此事她却无法解释。

    她不能自白自己只是个可怜虫,只是南沧郡主的影子。

    皇帝赐婚,他镇国公娶进门的却是个卑贱女婢,受此大辱,就算大长公主他奈何不得,还不能一剑斩杀了她吗?

    有郡主这层身份在,至少他不敢动她。

    可若继续装作郡主,那便是郡主把自己的发钗送给一个护卫……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他偷的。”无虞灵机一动,胡诌起来。

    “哦。”云祈安释怀,又轻笑起来,并随口吩咐:“这人手脚不干净,剁手。”

    “别……”

    剁手哪还能止得住血。

    她彻底死心,这情夫是非得认下了……

    黥奴跟护卫也许会因不堪压迫而联手出逃,可郡主有什么理由出逃呢?

    那只能是为情。

    哎……

    她好整以暇,酝酿着声声哭腔。

    “不可以,”她一脸坚定不移,“不可以剁我萧哥哥的手,以后他还怎么拿剑?他如何保护我?”

    云祈安龇牙咧嘴的,不知是酸到了牙,还是辣到了眼,若他手中有剑,怕是得当场走火入魔,非戳聋了自己不可。

    “萧……”他从摇椅上坐起身来,却又被晃荡得更加头昏,竟开始口不择言:“他哪点比得过我?”

    “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像你,朝三暮四!”无虞继续造作说道。

    “来人,快来人,请太医!给她治治!”

    房门外,窗檐下,各钻入几个精干黑衣人来。

    一群人望着首领破大防的样子,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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