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暗暗叫苦:什么天选运气,一日之内能死三次。
眼前人看着朗目疏眉,是个恂恂公子,但人不可貌相,这些将军头子手下人命无数,用刑定然阴森可怖,什么剥-皮、腰-斩、车-裂...
她不禁头皮发麻,打了个冷颤。
这原主未婚夫瞧着嘴也硬,不知到底所犯何事,祸及家人,但她记忆中,两人往昔鹣鲽情深,如今刀架在所爱之人身上,竟也会见死不救。
来不及细想,她还想给原主和自己留条全尸呢。
反正死路一条,不如搏一搏,她眼眸淡漠略过御风,在末日见得多了,为了自保罔顾至亲性命,她见得太多。
她无权苛责,但终归不屑。
谢珩眸色略沉,护腕下的手掌微抬:“带下去。”
沈昭肩上的重量卸下,金吾卫收刀上前,将她押至另一处。
待她被押走后,御风开口:“大人,她并不知情,求大人开恩,放了她。”
谢珩的脚步顿住,侧影中,鼻梁下的阴影利若刀裁:“那你说,到底发生何事?”
见他不语,谢珩留下两人看守御风,大步跨出,又带了两名下属,来到隔壁沈昭所在。
沈昭早已乖乖认怂,用手抚着脖子,看似娇软无力,低垂眼帘如一只乖顺的羔羊,实则借睫毛阴翳掩住眸中疾闪的盘算。
原主并不知实情,她更不知。
暮色四合,屋里燃着一盏烛火,四四方方的窗户被橘色铺满,屋内仅两把木椅,分立在桌子两侧。
谢珩先一步坐下,淡然开口:“坐吧。”
沈昭扯扯嘴角,硬挤出半分笑,并不露怯,脚步微抬,但瞥见玄色乌皮靴裹住的劲瘦小腿,以及长身凶煞的不明兽纹,不禁凉透背脊,又索性回到原地:“大人,我只知御风在城郊有一别院,其余的事,我并不知情,大人若派人去搜,或许有所收获。”
谢珩不语,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敲击桌缘。
御风自愿转明,早有退隐娶妻生子的打算,在金吾卫中,相熟之人都知晓,有一处私宅倒也合乎情理。
墙上四人的剪影静若一副画,只有屋外树影婆娑,含半分生机。
沈昭见他眉头微蹙,久未开口,扯扯自己裙摆:“大人,我从泥沼中艰难爬出,我本住城中礼安坊,若不是御风私宅所在,又岂会无故跑至郊野,我还在路上见过你呢,你曾留下两人救我,你可还记得?”
谢珩听闻此话,终是抬眸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沈昭,素色罗裙上绣的青莲纹早被污泥吞没,只余一片混沌的暗褐,头上的青丝散乱,她抬手抹过脸颊,汗珠混着泥痕在腮边拖出几道暗纹,恰似烟霞染污的素锦。
几缕湿发黏在鬓边,沾着草屑的汗珠垂在睫上,将坠未坠,被屋内柔柔烛火染成琥珀,倒映着她眼底悦动的狡黠,一双鹿儿眼分明浸在狼狈中,却仍如碎星般闪亮,流转着野狐戏弄猎手的幽光。
这光又被藏得深幽,眼前女子不是犯人且是他属下的家眷,于情于理,谢珩很快偏了偏视线,盯着暗墙。
一日内他们竟已见过两次。
他让属下去寻在郊外留下救人的两人,核实是否真如沈昭所说。
未久,那两人战战兢兢被带至偏房,本就因见死不救,心中发虚,又被将军半夜提审,方寸大乱。
不敢抬起头,还未进门,便跪在门口不住谢罪:“将军,那泥沼太深,属下的马儿陷入其中,都差点溺亡,属下并非见死不救,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将军责罚。”
遣他们而来的金吾卫踢了一脚,催促道:“上前认认。”
他们躬身而入,抬眼瞥了沈昭一眼,互相确认后,退至一旁:“是她,确实是这姑娘。”
谢珩:“下去领罚。”
两人被带走,谢珩安排人手随沈昭去查御风私宅。
沈昭偷吐出一口气,还好押对宝了!
她猜测谢珩如此的大人物,肯定不会随她走这一遭。
她犹记得回来途中,有几处猎户布下的陷阱,反正都是死,有一线生机也得逃,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谢珩安排了三名金吾卫随行,外加他的亲卫杨方,碍于沈昭的身份,又多为她备了一匹马。
马儿打了个响鼻,躁动不安地摆弄着马蹄,没精打采地眨眨眼。
沈昭脸上的笑僵住,她可不会骑马,万一摔下来,缺胳膊短腿,或者马失控跑到悬崖,拉不拉得住还得另论,她连连退了几步:“我不会骑马,要不我们同...”
不行,若同乘一匹马,她一会怎么逃呢。
沈昭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声:“得罪了。”下一瞬,她身子一轻,被杨方拎着肩膀带上了马,她趴在马上,胡乱抱住马脖子,双脚慌乱中一只踏到马镫,死死地闭着眼:“我真不会骑马。”
杨方见她稳住身子后:“姑娘放心,我帮你牵着,你只需坐稳便可,这马性情温顺,摔不到姑娘。”
由不得沈昭拒绝,身下的马已经随他们小步而驰,虽并不是疾行,但对于初次骑马的沈昭来讲,已经颠得她一身骨头快散架了。
一行人很快行至郊外,乌云堆月,将空中唯一一点光遮盖。
“等等。”沈昭忍住胃里翻涌,待他们走得慢了,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杨方一行知道此处地形复杂,不敢冒进,只立在原地,等沈昭指路。
沈昭用手撑着直起身,只觉像一滩软泥般,四肢都不属于她,她眯着眼四处张望,而后松开脚蹬歪着身子从马上滑下,几乎跌撞般向前扑去,腿绵软无力,膝盖微微打颤,直到后背重重抵在一旁的树干上,才均匀喘了几口气。
沈昭摆摆手:“让我歇会。”
杨方等人虽心中焦急,但见她身体有恙,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沈昭修整片刻后,从地上坐起,佯装拍拍身上的土:“走,我记得大概方向。”见他们犹豫,又说:“先把马拴在这儿吧,免得...一会又陷进泥沼。”
要不一会怎么掉进去呢。
她记得曾路遇一个土坑,深几尺,为避免有人误入,她在周围做了标记,竖插半圈木棒,应是好找。
可身后几人分列一排,紧跟随她,如何做到她在先却不掉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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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她终于看到远处泥沼,再往西走走,就是土坑了。
沈昭抬手止住:“小心,前面就是我曾陷进去的泥沼,马上就到了,我们绕过去。”
她心乱如麻,此处哪有什么别院,能否脱身在此一举,若他们中计,哪怕能凭借高超身手上来,趁着月色她也能躲躲。
周遭静若死水般沉寂,四野深如墨染。忽然,远处跃起一痕流火,不过豆点大,却在此刻分外明显。
沈昭突然加速往前跑:“就在火光处,快!他们可能要放火了。”
身后的几人提刀快步上前,很快便将沈昭甩在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沈昭窃喜。
而后只听几声闷响,杨方一等中计掉入土坑,沈昭翘起嘴角,急刹住步子,转身往回跑。
她频频回首远望,一缕鸦青发丝随风翻飞,恍若墨线勾出的游鱼,在素白衣领间仓惶摆尾。生怕他们追上来,沈昭未注意脚下虬枝错杂,踉跄间,竟直直撞入一袭玄色衣袍。
来人胸膛挺阔,两人相撞震出闷响,衣襟前金线绣制的纹路硌得她额角生疼,冷松香扑面,惊得她喉间溢出半声呜咽。
沈昭抬头一瞬,恰对上那双清眸,金线勾勒的广袖凌空舒展,不留情面地拂过她的面庞,沈昭向后仰去,摔了个瓷实。
“嘶---”沈昭摸着自己的屁-股从地上爬起,忍痛说道,“你这人,都不知道拉一把么。”
待沈昭想跑时,远处火光渐近,周围被金吾卫团团围住,杨方等人慢慢走向谢珩一众。
擎着火把的金吾卫上前见礼:“将军,方圆几里并未发现私宅,只几处草屋,倒像是附近猎户歇脚所处,并无异样。”
明明周围火光炬炬,但沈昭的心却如坠冰窟。
谢珩缓缓开口,身线浸着霜雪:“当街以有孕之身拦车、如今又戏耍拖延、引兵入瓮,满口谎言,姑娘倒颇有几分本事,你可还有何要辩?”
沈昭泄了气,耸拉着肩膀,还能说什么,她那点小心思早被谢珩一眼看穿。
此刻哪怕她如实说自己并不知情,眼前这位定然不会信了。
火光在谢珩脸上明灭,将他的轮廓揉碎又拼合,亦如碎金坠入他的眸底,却化不开浓雾般的幽深。
沈昭垂首盯着脚下,铁甲骑兵威压逼得她大气不敢喘,她轻抚着小腹,奔波一天滴水未进,好歹吃个饱饭再送她上路。
远处哒哒的马蹄声划破此刻死寂,一金吾卫策马而来,及至眼前时,从马上翻身而下,跪在一旁:“将军,御风...他死了。”
沈昭不可置信地抬头,还未看清来人模样,突觉天旋地转,被谢珩直接扔上马,随着马儿一声长啸,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镫,双脚在空中不听使唤,连喉中咒骂的话也喊不出了。
不知行了多时,她眼见脚下的路从泥泞转干,又变成石板路。身下的颠簸感渐弱,慢慢停下。
沈昭失力松手,再一次从马上缓缓滑下,顺势靠在马腿上,待喘匀过气,才认出这是刚刚她来过的地方。
屋内的血腥气翻涌,被绑在木桩上的御风耷拉着脑袋早已没了气息,血流不止,顺着铁甲滑下,落到地上聚成血泊。
看守的侍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慢慢转醒后,意识到自己着了道,跪在地上,不敢多言,谢珩慢慢走向其中一人:“惊云,昨夜你与御风换班,你人在何处,刚刚发生了何事?”
“将军,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念着御风想多挣些银钱补给家用,万万没想到他竟遭奸人所害,昨日属下酉正便出城了,刚回左衙,和弟兄们还没说多会,便觉得四肢酸软无力,接着便没了意识,属下看护不力,还请将军责罚。”他句句恳切,因着激愤不由得握紧双拳。
谢珩视线略过其他人,他们所言与惊云相符,另有侍卫查到院中确实留有迷香灰烬。
宫女与御风,有何牵扯呢?
谢珩命人保护好现场,暂候仵作验尸。
惊云的答话断断续续入耳,沈昭听了个七八分,原是他们二人昨晚换值,因御风疏忽,宫内出了事,而后他又遭了难,死无对证。
沈昭很快又把伸长的耳朵缩了缩,不知情者无罪,若是真听到了内围私隐,她怕是想活也活不成了,她忍着胃中翻搅,伺机再溜。
待谢珩安置好一切,余光扫到暗处的沈昭,她正用手捋着胸口,露在袖口外的一截皓腕如月般凉滑,置若罔闻地倚在一旁休息,裙裾零落于地铺开,狼狈得像朵待凋谢的花儿。
谢珩缓缓提步走向她,衣摆碰触花儿的瞬间,又谨慎退后半步,他蹲在一旁,并未直视她。
唯有两色衣摆,浅浅掠过,一触即分又轻摇摇地互相贴着。
他看着一旁没了气息的御风,嗓音沉在喉间:“看到自己未来夫主惨死面前,姑娘竟如此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