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颂略微一怔,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便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杀玄衣青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对方身下的那块圆石,就是梦貘幻境里最后一块阵眼。
梦貘有窥探人心的能力,心念动得越少,在幻境里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少。
他不知这妖物是如何发现自己已经发现了阵眼这件事情,所以专程派了这玄衣青年来阻挠,这时候也只能不动声色,静待其变。
“需要如何交代?”
玄衣青年摇扇子的手微微一停,带着些许求教解惑的表情:“我想问一问他,我当年做的事,是不是真的错了。”
“……”
“我朋友自小就很有本事,是我辈当中天资聪颖的翘楚,因为太有本事了,所以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很是肆意妄为,某次下山游历途中,遇见了一位很照顾她的哥哥,要星星不给月亮,处处投我朋友所好。”
袁颂边听边颔首:“无事献殷勤,那个哥哥之所以待她好,是不是一早就很喜欢她?”
“你倒是很能感同身受,”玄衣青年递了他一个揶揄的眼神,慢悠悠地笑了声,“可两人的身份差距太大,一个神仙一个凡人,光有一腔热血的喜欢可没什么用。”
“神仙”二字显然非同寻常。
袁颂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微微变了变,一时之间甚至无法分辨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却不得不承认,自从两人坐下聊天那一刻开始,身周幻境的瘴气如同被什么东西净化了似的,竟越来越稀薄。
相比袁颂的警惕,那玄衣青年的状态却由始至终的松弛,摇扇子的手慢慢地停下来,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们所有人先入为主,都觉得以我朋友的心性万万瞧不上这样一个凡人,却都忽略了,她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拿命与天一搏。”
袁颂的心弦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胸口如同被针忽然刺了一下那般疼,然后压着很低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玄衣青年点了点头:“毕竟是逞能了,只是这种伤,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又好面子,藏着掖着不想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怕她爹担心,所以我就送了她一样宝贝,暂缓她伤势的同时,也锁住了她的五感,让她在伤好之前,感受不到身体任何情绪的变化。”
袁颂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这是好事。”
“是么?”玄衣青年忽然露出一个很苦涩的笑,“如果你知道,要是没有那样宝贝,她或许真的会满足那个凡人的心愿,做他的妻子,你仍然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袁颂不假思索,很认真地看着那玄衣青年:“既然你也说是受了重伤,那她待在那个男子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能对那男子而言,的确是得偿所愿,但既然你的朋友曾经费劲心思希望她的夫婿活下去,那她的夫婿,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有些感情,不一定要到白头至老才能证爱,仙凡有别,寿数走到了尽头,就只有生离,无论最终留下来的那个人是谁,其实都注定会受尽折磨。”
“倘若我是你朋友的夫婿,我会希望被抛下的那个人是我,我会希望她能够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做个自在神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我,而且,若我泉下有知,”袁颂想了想,又笑了,“我非但不会怪你送错了东西,我甚至还会感激你救治她的伤势。”
玄衣青年怔怔地盯着袁颂半响,像是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他出神的时间太久,久到袁颂身后的天门宗弟子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忽然抚掌大笑。
“说得好!”
“说得很好!”
“果然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他如同卸下了很多年的重担,笑得极为开怀,却听得一众人一头雾水,总觉得他嘴里连声念叨的“好事”,似乎跟小师叔谈论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既如此——”
玄衣青年忽然负手而立,看得出,他的心情是真的很好,原先落在袁颂身上饶有兴趣的目光此刻已经变成了钦佩和认可:“你小子果然还是很聪明,居然能在第一时间就找到阵眼。”
他一脚踩在圆石上,将折扇收拢,笑意张狂:“那么我接下来做的,便不算违背天道。”
玄衣青年迥然有神的目光扫过天门道众人,最后定定地落在袁颂脸上,墨色的瞳孔里忽然闪过一丝期盼:“来的路上,听你们一直在讨论仙人,不知九重天外天,亦不知仙人之力,与你们这些一剑斩山的修真者有何不同。”
“好,我便让你们见一见真正的仙人之力!”
接近千年的修行,已经让玄女无畏于人间。
她将手掌轻轻按在圆石上。
一时之间,山峦冰封,自红土一路冻至天穹。
而随着神仙意动,开山移海,显大神通。
噬人无数的可怖幻境在弹指间灰飞烟灭,瘴气散尽,云雾缭绕,缥缈的水汽如滂沱的海浪涤荡在身周。
袁颂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玄衣青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散在了雾气里,英气十足的一道女声却忽然振聋发聩地响在头顶,于被冰川劈开的山谷中发出阵阵回音。
“袁颂,九重天里,分下中上仙三阶,上仙之上是金仙,天地浩大,修真者如过入江之鲫,金仙却绝无仅有,世间天资聪颖之人,自诩佼佼者,可等真上了天庭,却是个连蟠桃会都列不了席的下仙,你可千万不要叫我们失望!”
被灵气劈开的山峦中间出现一条天衢。
确认前路大概率没有危险,袁颂领着众人跨过雾气叠嶂的木桥,忽地一瞬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眼前,山景如画,花开桃源,草长莺飞。
正不知身在何处,队伍最末的采蓝却突然惊叫了一声:“怎么会把我们带来这里?”
“这不是东洲上京郊野的林溪山吗?”
采蓝的手往山顶的方向一指,视线的尽头是一个已经破败的神龛洞穴和一张灰白色的棋桌石椅。
“你们看,那个狐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