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尘不善,亦不喜与人争辩或解释。
他只重给江鹤雪按摩起来,力道恰到好处,眼睫低垂,将桃花眸中的神色半掩住。
唯有抿得平直的薄唇,显出几分他不佳的情绪。
江鹤雪察觉到,又向他身边挪了挪,扯扯他的袖缘。
沈卿尘抬睫,淡淡瞧她一眼。
江鹤雪头回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片刻,放软了嗓音:“昭华——”
他应当更喜欢她这般唤他。
沈卿尘轻“嗯”了一声,摁了摁她的小腿:“还痛么?”
江鹤雪摇头,规规矩矩地将脚缩回来。
沈卿尘扯了寝被将她的脚盖严,等她再开口。
“北玄的皮相很漂亮,亦很特别。”江鹤雪缓声。“娘亲比我容色更佳,紫眸棕发,镇北侯当年对她一见倾心。”
“他的甜言蜜语将娘亲骗得团团转,不远千里和亲,却换来一个身死他乡的结局。”
“确乎是镇北侯生性恶劣,可亦是因着他只喜欢娘亲的容貌。”
“他腻了、倦了,娘亲却被那纸婚书束在侯府,求助无门。”
“而世上男子总和镇北侯无二。”
“你说你和他不同,我信,我知晓你不是他那般卑鄙无耻的人,可昭华,你又恋慕我何处呢?”
“若我是循规蹈矩的贵女,姿色平平,见了你只敢低头问好,昭华,你会记住我吗?”
“你不会的。”江鹤雪勾了勾唇,不等他回答,便道。
“所以我说,这只是最浅薄的色.欲,是一时的新鲜感。”
“不可能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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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语声平静又坦然,笑意不达眼底,似是要将眼前人的心剖析得一清二楚,不留余地。
沈卿尘与她对视片刻,却弯了弯眸,没多说其他。
只轻轻将她垂在身侧的手托起,与她十指相扣。
掌根相贴,严丝合缝地交握。
江鹤雪疑惑地眨了眨眼,用指甲轻划了一下他的手指:“要研习得这般勤奋?”
沈卿尘没应,垂眸静静打量着她的手。
她手指上几道细小的伤痕已经愈合,瞧仔细了还能看到一点浅淡的痕迹,形状优美的指甲未染蔻丹,呈现出莹润的粉。
但阿雪是喜爱蔻丹的。
沈卿尘没问,大致猜到答案,转了话题:“过一个时辰,雪便会停。”
“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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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送来的午膳亦是十八道菜肴,江鹤雪净手归来再一数,却少了一样。
她疑惑瞥了一眼沈卿尘,僵硬别扭地问:“小神仙,你怕我抢你喜爱的菜肴?”
“是撤了芫荽羊肉羹,味冲。”
“你也不喜芫荽和羊肉?”江鹤雪随即一弯唇。“挺巧呀,我也不喜……”
她语声稍停:“但今晨挑了芫荽的素肚丝,你不曾动筷吧?”
沈卿尘应声:“我只不食辛辣。”
江鹤雪手中玉箸一顿:“你何时记住的我的偏好?”
沈卿尘没回答,只轻抬唇角:“阿雪亦把我放在心上,好不好?”
他笑时的瞳色格外浅澈,笑意无辜又温柔。
江鹤雪心头微动,抬了几分笑意,故意道:“好呀。”
“我会把你放在心上——说的是,你的口味。”
“别想模棱两可地把我绕进去,小神仙。”
沈卿尘将几道辣菜挪到她面前,耳缘微红,不再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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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用过,漏刻不多不少走过一个时辰,急雪骤停。
江鹤雪踩上新送来的狐皮靴,主动牵了沈卿尘的手出门:“我想去你早晨采腊梅那处。”
“我要采些腊梅,混上雪水做腊梅香。”她掰着手指算。“梅香清幽,隆冬里卖得最好。”
“可能多做一份?”沈卿尘问。
“怎的?你偏好梅香?”江鹤雪晃着他的手。“可你还是先用安神香,梅香易醒神,不利你入眠。”
“并非。”沈卿尘同样回晃了晃她的手,解释。“再过一旬是母后生辰,宫中设宴,须得备礼。若得闲,阿雪可备一份予母后,以示心意。”
江鹤雪懵了一瞬:“你的母后……太后娘娘?”
“我们的。”沈卿尘笑着纠正。
“不成,那怎能将我要卖的线香予她一份?”江鹤雪当即摇头。“必定要与众不同才得宜!”
“以你的香铺为先。”沈卿尘道。“我已备好一份,若不得闲,夫妻共送一份亦是得宜的。”
江鹤雪惊觉自己接受这个“夫妻”身份比想象中快许多,只摇了摇头:“不好叫娘娘觉着你的王妃徒有美貌。”
“我记得了,届时你带我进宫。”她郑重应下。“若散了宴时日尚早,我还能去寻荣昌公主,问问阿野。”
沈卿尘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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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之间,已行至腊梅林中。
正是腊梅盛放时节,满树梅花金黄娇艳,清幽醉人,映着银白雪色,似诗如画。
采梅无需江鹤雪亲自动手,她只需站在一旁,指点着下人用花篓装了满满两大筐,又装满了两瓷罐的新雪,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方欲离开,头顶却是一凉。
“早些回吧。”沈卿尘将沾湿她发顶的雪拂落,道。
江鹤雪微一敛眉,没应,只望向落雪的梅树。
此时无风,树梢腊梅都纹丝不动,唯那处树枝仍在轻颤。
江鹤雪仰颈辨认一瞬:“好似是只鸟儿。”
“这般天寒,它会冻死在这里……”她试探着踮脚伸手,梅枝却仍差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江鹤雪落回脚跟,下意识地望了身侧沈卿尘一眼,动了动唇,终是道:“我去喊他们帮我。”
一只鸟儿,求他帮忙,他大抵会嫌麻烦。
她手指动了动,要挣开沈卿尘的手。
膝弯忽然被他搂住。
下一瞬,身体被他整个托起,视线摇晃间,江鹤雪本能地揽住他的脖颈,嗔:“沈卿尘!”
与先前打横抱起的姿势不同。
她此番坐在了他臂弯,比他还高了近一个头,自上而下地看他。
这个新奇的视野里,他的眼睫尤显乌浓,肌肤是如玉般温润透明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畔带着清浅的笑。
“可能够到了?”沈卿尘仰眸。“若不能,我再将你举高些。”
江鹤雪一点点松了手,转身去够梅枝上的鸟儿。
有他这般托举着,倒是轻而易举地能看到,树梢雪堆里,瑟缩着一只瘦小的雪白鸟儿。
江鹤雪碰了碰它尚还软和的身体,确认它活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收拢在掌心,重新低眸:“好啦。”
脚跟重新落回踏实的地面,江鹤雪轻呼了口气,对着鸟儿呼了两口热气,笑:“你不会冻死了。”
掌心里冻得奄奄一息的小白鸟似是听懂了她的话,黑曜石般圆润的眼睛转了转,头部的羽冠呈现出与腊梅别无二致的淡黄。
如同梅枝上初绽的腊梅,若不仔细瞧,当真会忽略。
“它好可爱。”江鹤雪又拢紧了一点,对它轻轻呵着气,才向沈卿尘举起。“你看。”
沈卿尘从不会坏她的兴致,视线落在它颊侧的朱红圆斑上:“是玄凤鹦鹉。”
“那我日后要教教它说话。”江鹤雪眸中欣喜神色更甚。“以后它便能陪我了。”
她手指轻勾了勾沈卿尘的袖缘,示意他往回走,又笑盈盈地对手心里的小鹦鹉说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玄凤鹦鹉,还蛮好听呢。但我不能叫你玄凤呀,你是我的小鹦鹉了,要有个独特的名字。”
“既是在雪地捡到你,叫你‘小雪’?与我的名字还同个字呢,我叫江鹤雪。”她碎碎念着,也不管小鹦鹉是否理会。“或是叫你‘阿雪’?”
“不成。”身侧沈卿尘终于开口。“若是它叫‘阿雪’了,我如何唤你?”
江鹤雪这才想起这桩事来,迟疑地眨了眨眼:“也是。”
但她旋即意识到一个比给小鹦鹉起名更重要的问题,倒退着边走边瞧他:“我可以养它么?”
“你很喜欢它。”沈卿尘没回答,只淡声陈述。
江鹤雪拢紧小鹦鹉,点了点头:“若是可以,我想养……”
沈卿尘没说话。
“我可以驯着它不在你面前吵闹。”江鹤雪抬起一只手,并着食指与中指发誓。“不扰恒安王府的清静。”
沈卿尘头回觉着不笑是桩难事。
“起誓是三根手指。”他向她做了个正确的手势。
江鹤雪心虚地眨了眨眼,并上无名指:“我保证,不会让它打扰你的清静。”
“若是不可以呢。”沈卿尘压住想抬起的唇角,存心问。
面前少女明艳的面孔上,神色纠结起来。
红唇抿了又抿,终于抬起眼睫,无理也气盛:“那我悄悄养。”
素日里带着撩拨之意的清媚紫眸,此番染回娇纵无辜的神情。
大抵是知道他不会当真同她置气,便明晃晃地将试探他底线的意图挂在眸中。
沈卿尘想不通她为何这般可爱。
这般招人喜欢。
令他唇角的弧度再也压不下去。
“当然可以养。”他低俯下身,温柔地碰了碰她手中的小鹦鹉,又重新攥住她的手。“你是恒安王府的女主人。”
“若是实在想让它叫‘阿雪’,也成。”
“我唤你旁的。”
“什么?”江鹤雪顺着他的话问。
“卿卿。”沈卿尘扣紧她的手,柔声。
“卿卿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