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往西落,太阳从东升,在太阳升起之前,就有勤劳的人在大地上劳作,妄想用自己的诚心换得大地的回馈。
牛哥蹲在田边,盯着面前的一片黄沙,说:“阿贵叔,这地还有救吗?”
这是村子附近的一块地,以前这块地旁边,有一口井,井水甘甜可口。
阿贵叔也不确定,但还是小心翼翼得把一个干草栽进去,叹口气说,“再怎么样,这也是地,先试试。”
旁边蹲着的慧姐也跟着安抚牛哥,“咱们之前那么苦都过来了,这只是旱了几个月而已。”
牛哥听到这句话,转头对着慧姐苦笑一声,又回过头,无神得盯着这片地了。
阿贵叔和慧姐也是一个姿势。
“你们三个,就算是把地盯穿了,也不可能有水冒起来!”
九爷爷从屋子的方向过来,看见他们三人这副样子,就对着他们叫,
“哎,还是跟着我去路边,说不定今天也有好心的商队,昨天可是整整有二十斤的粮食,哎呀,把咱们全卖了,都不够的,快,现在还来得及,跟我走。”
阿贵叔抬起头,反驳道:“咱们加起来,连一斤都不够!我听见隔壁村有人卖了自己一对儿女,七岁的哦,才买得一斤。”
九爷爷重重点头,仰起头大声说,“对啊!所以说,还是去找商队,大不了被打几下,这样更显得咱们可怜呢,说不定会给得更多,昨天整整有二十斤粮食呢。”
慧姐一听见这种话,立马愤愤不平道,“咱们还不可怜,这么久了,就这个商队给东西了,其它的打了就打了,还不是什么都不给,有些看见咱们就绕路,那些大人们,还会可怜咱们吗!”
牛哥连忙附和道:“没错没错,慧姐说得对,咱们别去路边了,就在地旁边等!”
九爷爷老到看不出年纪的脸一下子变形了,手里好像拿着一根拐杖一样,一边动一边说,“什么地啊,还靠地,要是靠地,咱们早就饿死了,看看这个地,庄稼长不出来了!”
本来还在对着牛哥笑的阿贵叔听到这句话,腾的一下就站起来,在众人里面也格外枯瘦的身体好像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他说,“你说什么,这个地,啊,怎么长不出来了,你看看,这个地多好啊,你看!”
阿贵叔急忙跺地,底下黄沙飘进了他的眼里,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对着九爷爷,就是继续争论,“你看,这不是长出来了,这是啥,这就是粮食啊,现在老天但凡落点儿水,还会有更多粮食,你看,这不就是粮食,这不就是粮食!”
阿贵叔一把抓起刚刚栽下去的干草,干草枯黄,受一点外力,就散开来,马上就要归于黄沙,阿贵叔抓着这样的干草,对着九爷爷就大叫道,“你看看啊,这是粮食啊,这是粮食啊,你看,这可以吃,看,这可以吃,这是这块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看,还有那么多呢,都是这块地里长出来的粮食!”
阿贵叔的手紧紧攥着干草,他的手腕比干草还细,说着叫着,就把干草往嘴巴里放,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混合着干草,声音里都夹杂着沙石。
牛哥一看,高兴得说,“是啊,这不都是粮食吗,慧姐,快吃,快吃,阿贵叔种出来了。”
牛哥慌忙把手在黄沙地上抓来抓去,明明什么都没抓到,只有风中的沙石,却一脸献宝似得把这些沙石捧到慧姐面前,把手掌怼到慧姐嘴边,“快吃,快吃,牛哥不饿,慧姐吃,慧姐吃。”
慧姐连忙把头举到一边,牛哥立马急得哭出声音,粗糙的手掌在慧姐的嘴边划出细碎的伤口,“快吃啊,慧姐,牛哥真得不饿。”
慧姐没有在意嘴边的伤口,把手掌虚虚推开,道,“牛哥,咱们一起吃。”
牛哥停下了,太阳在头顶刺目着。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牛哥慢慢把手掌打开,粗糙的手掌上是更粗糙的沙石。
“好,慧姐,咱们一起吃。”
过来看见这一幕的杏嫂,立马开口制止道:“慧姐!牛哥!”
杏嫂连忙走过去,路过正在唇枪舌战的九爷爷和阿贵叔,就把牛哥手上的沙石打掉。
慧姐刷一下站起来,眼睛就往外瞪,杏嫂却不怕,也回看过去。
忽然,慧姐抖动一下,眼神涣散了一瞬间。
杏嫂看见她这样,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慧姐的肩膀,往右边指,轻声说,“慧姐,好了,咱们现在有吃的,你看,阿期都把碗拿出来了。”
慧姐顺着杏嫂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她们的小阿期已经站在那里,旁边有一口大锅,正对着她们笑。
慧姐有些不好意思得摸摸头,又转过去把怒目的牛哥安抚好。
杏嫂放心一笑,把这两人安抚住后,又走向旁边的两人,叹口气,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还这样吵,也不怕小孩子看着害怕。”
阿贵叔的视线,刚好能从九爷爷的身后,看到小绵,小绵注意到阿贵叔的目光,就缩缩脖子,往织婆婆后面躲。
他刚刚来到这个村子里的时候,小绵给他送东西过来,看见他的后背,一下子就吓得哭了出来。
想到这里,阿贵叔不说话了,他嚼巴嚼巴嘴里的干草和小沙石,虽然不再吵了,但还是一脸不服气。
九爷爷看阿贵叔不说话了,他也就反应过来,刚刚是有点儿情绪上头了。
明明知道没什么吃的,还把粮食扔到地上。
九爷爷叹口气,把地上的细碎干草小心翼翼地捡起来。
阿贵叔看见九爷爷跪下捡东西,自己强压的情绪一下子奔流而出。
他摸摸自己没有眼泪的眼角,也跟着跪下捡。
两个人一边捡,一边说笑。
九爷爷说,“这些留给阿期和小绵,她们还小,多吃点儿。”
阿贵叔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道:“哎呀,那我刚刚吃那么多,不行不行,我得留给阿期和小绵。”
他说着,就把手往自己的口里掏,杏嫂根本来不及阻止。
干瘦的手伸进嘴里,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牙齿这下更是又落下了两颗,干草和小沙石从嘴里落下去,身体里发出干呕声。
说时迟那时快,阿期一下子把阿贵叔的手制止住,但阿贵叔却不停手,还是努力把手往嘴里放,为了不让阿贵叔伤到自己,阿期只好把他的手臂自肩膀处折断。
阿贵叔这下没了办法,对着阿期不高兴得说,“阿期,我刚刚吃太多了,我得把粮食掏出来,给你们吃。”
九爷爷也跟着点头,说,“对啊,咱们这种老骨头活了这么久了,也活够了,你看看周围,这种大荒年,哪还有像咱们这么老的在浪费粮食啊。”
阿贵叔听到这句话,像得到什么保证一样,又把自己另一只手举起来就往嘴里掏。
就像刚刚一样,阿期把这只手臂也折断了。
阿期依然身着彩衣,面容白净,只是手上两只干瘦枯黑的手臂在炙热的光下,似乎萦绕着淡淡的鬼气,衬着阿期,也像是勾魂的鬼差了。
在旁边,杏嫂眼神复杂,却没有制止阿期,只是站在那里。
看到阿贵叔好像又想说什么,她才连忙开口道,“阿贵,九爷爷,去吃饭了。”
阿贵叔突然抖动一下,眼神涣散了一瞬间。
九爷爷也跟阿贵叔一样。
阿期看到这一幕,神色缓和下来,对着两人道,“九爷爷,阿贵叔,去吃饭吧。”
阿期随手把手上的两根手臂扔到一旁,拉起阿贵叔和九爷爷就往大锅的方向走。
杏嫂就跟在她身后。
大锅旁边已经坐着有四个人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陶碗,陶碗有裂纹,边上也有豁口,四个人却根本不在意,举着碗就往嘴里咽。
每个人都是盘腿坐在地上,后背挺直,双手捧着碗举到嘴边,仰头吃东西,脖颈却没有一点起伏。
阿期把九爷爷和阿贵叔放到地上后,回到大锅旁,就从里面舀出两碗,送到九爷爷手上。
九爷爷叹道,“阿期,真是辛苦你了,明明年纪这么小,就要天天给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煮饭。”
旁边的牛哥已经吃完了,他放下碗,对着九爷爷说,“好了,快吃吧,咱们不是说好了,咱们这几个人,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还分什么啊。”
连最旁边的织婆婆听到这句话,也点点头。
九爷爷抹了抹脸,没再说其它的,直接举起碗来。
阿贵叔也一样,他的牙齿刚刚都落完了,一开口就含糊不清的,他就没再说话了。
他没有手了,碗就被杏嫂举起,往他嘴里灌。
吃完后,阿贵叔吧唧吧唧嘴,对着阿期含糊得说道,“阿起的守一约莱约嚎了!”
正把手臂和牙齿捡回来的阿期听见后,乖巧一笑,坐在阿贵叔旁边,说,“阿贵叔,就是东西混一起煮而已,哪有什么手艺。”
阿贵叔摇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人啊,天生不一般,就算是随手拿的野草,也能做出不一般的滋味,有些人啊,就算拿龙肝凤胆来做厨,跟我在路边抓一把野草就放进嘴里没两样。”
他的牙齿刚刚被阿期说话间安回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慧姐笑着说,“照你这么说,那阿期岂不是要去当厨子了,不行不行,阿期会识数,以后肯定要去做账房!”
说起账房,织婆婆抬起头来,终于开口说话,她说,“不做账房。”
织婆婆声音异常沙哑粗糙,连九爷爷的声音都比她好一点。
小绵听见织婆婆这样说,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慧姐笑得更大声了,说,“不做账房,不做账房。咱们小绵啊,织布,阿期就拿去卖,才不给别人当账房呢。”
阿贵叔也跟着说,“对,对,咱们卖布,咱们小绵的布织得可好了,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大布商!”
阿期这时候,马上就能把手臂安回去了,就被激动的阿贵叔打断。
可她看着阿贵叔和慧姐两个人夸夸其谈,畅谈以后大布商的生活,小绵也羞涩得在旁边笑,眼睛里却是小小的骄傲。
小绵的布织得极好,纹理细腻,轻柔滑顺,是从小跟织婆婆学的手艺。
织婆婆曾经是一个商户的织女,因为某种原因,来到了这个小村子。至于什么原因,到现在,阿期也不知道,不过织婆婆不说,她们也就不问。
这个村子最开始其实也有很多人,但慢慢的,只剩杏嫂了,后来,又来了织婆婆,再后来,又来了九爷爷、阿贵叔、小绵、牛哥和慧姐。
她是被大家捡回来的,这些人,都是她的家人。
阿期看着这群人有说有笑的,只好继续装手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