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本。
江屿桉的画笔画了所有的人、事、景物,却没画出他的未来。
2024年5月26日,星期日,阴。
今日的天空少了昨天的烈日,但白云依旧洁白无暇,天空也依旧湛蓝。
“这里是江屿桉的大学。”
周末的校园和往常不同,学生们脸上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从四面八方进出校门,黄春熙和梁龄枳混在人群中,随着人流缓缓地向校门走去。
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聊着天,有的分享着八卦,有的复盘才打完的篮球赛,各种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充满着活力与朝气。
校园很大,四处皆是学生们欢乐的场地。梁龄枳穿过幽静的小路,远远瞧见,不远处,一栋高大的建筑静静地矗立着。
她透过玻璃窗看见专注翻阅书本的学生们。
梁龄枳推开玻璃门,瞬间嗅到空中弥漫纸张和书墨的淡淡气息。
她在排排摆放整齐的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和黄春熙面对面地坐在小沙发上。
本以为这样静谧的环境会感到无聊,但梁龄枳却觉得舒适无比,甚至有些深陷其中。
就连黄春熙这样坐不住的也认真看起书来了。
“哎你看,江屿桉他们的画展开始了。”女生低声细语在安静的图书馆显得格外清晰。
“差点忘了,走走走。”
梁龄枳下意识抬头看黄春熙,“江屿桉?”
只见她挑眉轻笑着。
两人同时起身放回书,而后跟上她们。
路上,许多学生从四面八方走来经过这条路段,梁龄枳便知道她们也是去看画展的。
“我听说画展江屿桉他妈妈也在。”
“肯定很多人,快快快,走快点。”
“他们吵起来了。”
“谁和谁吵起来了?”
“江屿桉!和他妈妈,在画展吵起来了!”
声音虽小,但听者无限大,声音也无限扩散。
片刻,所有人都冲向一个地方跑了起来。
画展越来越近,学生们的七嘴八舌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夹杂在其中的争吵声也越清晰。
人太多,梁龄枳差点就要被冲散。
黄春熙牢牢地握着梁龄枳的手,走在前面为她拨开人群。
少去了遮挡,眼前的,梁龄枳看得更加清晰。
“屿桉,你答应我的不碰画画了,你怎么能食言呢?你不能骗妈妈呀。”女人举止优雅,微微昂首,温声道,但说话的语气丝毫没能压抑住怒气。
“妈,这只是我的爱好,而且,我答应你不报美术专业,我不是做到了吗?”江屿桉低着头解释,他白色背心后面已被汗水渗透。
“我说过画画的你都不能碰,你爸爸不在了,我不能接受再少了个你啊。”女人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微发颤的哀求。
“妈,这只是我的爱好而已,你放心,我将来不会往这方面走的,我们回去......”江屿桉挺直腰板强调保证着,上前要握住她的手。
“啪”的一声被拍掉了。
“既然知道未来不会往这方面走,那为什么还要画呢?为什么还要参加画展呢?”女人好像控制不住了,眼泪如豆粒般瞬间落下,“我知道你有天赋,知道你还是不肯放弃,但这条路我不许你走!你有天赋,即便我不让你报美术专业,但你坚持它,参加比赛老师帮你搞画展,你将来肯定会走出一方天地出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但你别碰画画了。”
“妈,我爸他只不......”
“你爸爸还不是例子吗?他不过就是个画画的,自己就是握美工刀的,却会被别人用刀捅死,你想得到吗?”女人摇头打断他的话,反手把眼泪抹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道:“位置越高就越多人嫉妒羡慕你,甚至不惜杀了你取而代之,屿桉,我不想再这样。”
“你现在还很年轻,前途无量,你就算没了这条路,也还有很多条路走,但妈妈的未来只有你了。”
“妈,你不能咬死这件事情啊。”江屿桉低眉轻声道。
“死了至亲还不够我心痛吗?我也就一颗心啊,要让我痛两次?”女人盯着他说道,待见到他眼里的不甘,肩膀顿时松懈下来。
她走到身旁的画,看了看,轻笑道:“你和你爸爸一样,对画画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旁人都嫉妒得直咬牙。”
一瞬。
她抓着画的边缘猛地撕下来,两手把它撕碎,动作快得让人都没反应过来。
“别人练了上百张上千张,都不及你们一幅画,真的是很可恨啊。”她边用力的撕着,边缓缓道。
“有这方面的才华确实是好,但有时候,例子在先,知之者而为之,就是个愚蠢的人。”女人捏紧手里的画,转身离开。“枉费那些遇险的人给的警惕。
“妈,妈?妈?”江屿桉第一次见她这么愤怒,眼里全是冷意。
他追上去,但女人至始都不再说一句话。
她转身上了车,驶车扬长离去,车速快到只见残影。
不行,状态不对,开车超速太危险了。江屿桉转身借了身边同学的电动车去追。
恰巧学校外头亮着红灯,来得及。
梁龄枳不由地追出去,脚下的步伐沉重,他们愈远愈近。
江屿桉开着车一箭冲出去,马路上,他穿过车间缝隙去追寻。
不巧,高挂的指示绿灯亮起,所有车辆瞬间开启。
江屿桉视线在前方搜寻着,待看见那辆熟悉的车时,它正左转极速行驶。
他拧尽油门。
“滋——”尖锐的摩擦声猛地充斥进耳朵。
紧接着“砰——哐——”的巨响,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梁龄枳踉跄着走着,身体软绵绵的,但双脚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她不停地往前走,眼前的景物变得恍恍惚惚,视线开始模糊,口舌也越来越干燥,鼻子感觉吸不到空气,最后不得已张着嘴呼吸。
“啊,刚刚是不是有个人飞出去了。”车内的人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失声道。
半响,周边的车辆都停了下来。
“流太多血了,快!快打120!”第一个下车的男人看见江屿桉躺在血泊中,四周的血迹还在微微扩散,他不敢上前,只能焦急地冲周边人喊道。
“哎哟还没带头盔,又流一地的血,真怕是凶多吉少了。”颜色艳红的血迹毫无征兆地裸露在众人视野中,几个下车的人都不敢看,直叹息着。
“医生他是AB血型......救他......呜救救他。”女人抓着救护担架床,边跑边哽咽,喉咙如同粘着黏胶,沉重到几度张不口说话。
“松手,我们要进抢救室了。”看着女人紧抓不放的双手,护士试图掰开她的手,但未果,便出声道。
她的身体前倾紧紧贴着护栏,身子看着飘弱软绵,双手却如铁钳般死死地焊在锈钢护栏上,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眼看要进抢救室了也没见她松手,护士喝道:“再不松手就没时间救他了。”
话落,女人双手脱力,整个人也同棉花一样软软地跌坐了下来。
“家属?”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护士走出来。
女人撑着地板快速起身。
“你孩子情况不太好,他失血过多,目前生命体征不稳定,我们已经紧急止血了,但血库的血量不多,现在你需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血源的供血者,我们还需要500C血量。”
失血过多......500C......500C
女人唇齿蠕动着,但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立刻跑出通道,见外面坐着的其他家属,猛地凑过去,嘴唇发白,双手颤抖,“你是AB血型吗?我儿子.......”
见他一脸惊吓地摇头,女人止语,转头问下一个。
“你是AB......”
“不是。”
女人又跑到隔壁的科室,中途不知被什么阻到,踉跄的跌跪在地面上,她头也不低地撑着膝盖爬了起来,继续询问。
“你是AB血型吗?”
“我不是。”
“你是AB血型吗?”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什么血型。”
“你是A......”
“你觉得我适合输血吗?”老人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绑着绷带的腿,绷带上溢出一片血迹。
女人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再也忍不住落泪。
梁龄枳不知道何时止住了脚步,她的脸上全是水泽,领口浸湿了一小块。
梁龄枳双手指尖微微抖动,直至幅度越来越大才感觉到。
手脚犹如触电般开始发麻发抖,从下往上流入脑中,大脑一下变得麻木,口腔还在不停粗重地喘着气。
“嗬......呼......”
“嗬......呼......”
“阿姨,我是AB血型,我可以输血。”
梁龄枳忽地屏住了呼吸,皱眉睁大双眼望着说话的女生。
为什么她......和我......
女人听见声音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没有落下的泪珠,“枳枳?”
被唤作“枳枳”的女生紧握女人的手,扶着她:“阿姨,我可以输血,刚刚我也联系了屿桉的舍友,500C的血量够的。”
江屿桉今天有画展,她刚好在教室做比赛培训。
医生打电话过来时她心头一颤。
医生说江屿桉的母亲的状态有些不对,便联系了他的紧急联系人,告知了他目前的情况。
她突然庆幸自己和江屿桉的血型一致,又打电话给他玩得最好的兄弟,便急急忙忙打车来医院。
江屿桉是北方人,在岭江没有亲戚,当医生打电话和她说明情况她便知道,这500C血量对于只来过岭江几次的母亲来说,难得康比登天。
走廊上,灯光昏暗而刺目,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医生的身影在门前停下。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失血过多,我们采取了所有可能的措施,但他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停止了,你们安排后事吧。”
话落,走廊上一片寂静。
“枳枳”忽地打了个冷战,身子虚晃了一下。
抽完血后她觉得浑身使不上劲,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心脏和刚刚被扎针一样疼。
不,更疼,仿佛整个心脏被丢进绞肉机一样,绞疼。
梁龄枳看着她落了魂般行尸走肉地走着。她的脸惨白无比,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离,嘴唇也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
梁龄枳右手拽紧左胸的衣服,布料下的心脏砰砰鲜活有力地直跳,但她觉得好痛,好痛。
她缓缓闭上眼,左手撑在墙上大口呼吸。
待睁开眼,自己的右手正被外婆挽着,周边的学生变得稀少。
梁龄枳收回撑着墙的手,扭头看见一排排的画。
没有一张是那张画,怎么会没有呢?
她迈步往前去寻找。
“枳枳。”
“枳枳。”
男生的声音爽朗悦耳。
梁龄枳顿住脚步,随着声音缓缓抬眸望过去。
男生穿着白色背心黑色篮球短裤朝她走来。
他咧嘴笑着唤道:“枳枳。”
“江屿桉。”
“吧嗒。”
“吧嗒吧嗒。”
泪水滴落在棕色的记事本上,无人擦拭,任由它晕染扩散,浸湿了字迹。
“我没想到她会那么早,本来还想着五日,没想到三日都没过完枳枳她就......。”黄春熙哽咽道。“我也没想到那个小男生,要是知道我也......。”
她有些泣不成声,“你说,要是枳枳醒来知道自己有阿尔兹海默症,可怎么接受啊,她还那么年轻。”
“本想在病情严重前让她不留遗憾,现在只怕是弄巧成拙了。”梁茜叹气,声音越来越小,说话带着呜咽。
房间外的低声细语顿时让梁龄枳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不是海马效应。
梁龄枳轻笑,眼泪像雨点落下滴在记事本上。
她探出指尖轻轻抚摸,上面都是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字迹。
她翻到记事本记录的最后一页,捻着页脚的手顿住,眼眶不由地泛起雾水。
梁龄枳的拇指用力捻过最后一行的名字,仿佛要用指腹感受出字迹的纹路。
“唔呜......嗬呜......”梁龄枳的泪腺仿佛被打开,脸颊被泪水洗刷着。
“枳枳。”门倏地被打开,黄春熙和梁茜一开门就见她捧着记事本哭成了泪人,瞬间湿了眼眶。
黄春熙上前把她抱住,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腰腹,声音哽咽地说不出任何话。
一旁轻拍她背的梁茜也不停地抹着泪,一时间房间只剩下哭泣的声音。
“嗯唔呜......我不知道他那天流了那么多血啊,他没戴头盔还流那么多血......好疼的......好痛。”梁龄枳把脸埋在外婆的肚子上呜呜的说。“呜供了那么多血他都没挺过来......肯定是太痛了。”
“输完血后我都不记得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全忘了。”她纂紧外婆身背后的衣服。
她忘了岭江的一切,就连挚爱,也被她遗忘在他死去的那年。
黄春熙喉咙滚动,忍下酸意,抬手轻轻抚着梁龄枳的头,轻声说:“忘了就忘了吧。”
“外婆。”
对她那么好的人,有一天她要忘记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