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生辰这天晚上,惠娘被一桶冰冷的水泼醒。
她浑身湿透,手腕被粗麻绳勒出血痕,嘴里塞着破布,眼前一片昏黑。耳边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沙哑的狞笑:“醒了?虞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小灯如豆,映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绑匪头子赵铁手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你爹不肯交赎金,看来你这女儿…不值钱啊。”
惠娘强忍恐惧,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锦衣少年,他脸色惨白,衣袍染血,显然已吃过苦头。
“老大,这书呆子刚才还吵着要纸笔写家书,这就晕过去了!”喽啰揪着少年的头发把他拖了过来。
赵铁手嗤笑:“写个屁!杜家也没动静,今晚一并沉了汴河!”
木门嘎吱一声关上,紧接着又传来门闩落下的声响。狭小的砖房内潮湿阴冷,仅有一盏微弱的油灯随关门时刮过的劲风摇晃着。她挣了挣手腕上的麻绳,却听见身侧传来含混的疑问声:“你也是被绑来的?”
惠娘转头,见少年正歪头看她,眉眼干净如画,白皙的双下巴上沾着灰土,像是糯米团子裹了层霜。他身上雨过天青色绢袍本是用三经绞罗织就,如今肩头撕裂处露出染血的云水暗纹,下摆沾满已干涸的褐色泥浆,可仍旧不失光泽,又轻又薄,在暗室里也依旧显眼。
惠娘暗叹一声,压低声音道:“小郎君,咱们得想法子逃出去。”
少年却认真道:“可是来这里的路上,绑匪对我说,只要乖乖听话,明日就放人……”
惠娘几乎气笑:“他们若真肯放人,何必绑住咱们?这屋子连窗都没有,分明是要灭口!你若不想沉汴河,就和我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她不再多言,挪到墙角,用油灯的火芯烧断绳索,又替少年松绑。少年揉着手腕,好奇道:“我叫杜伏生,怎么称呼小娘子你?”
豆?豆腐什么?惠娘心中讶异,居然还有人用豆腐做名字。
“我姓虞。”她简短回答道,没耐心再浪费时间和少年寒暄,耳贴门缝细听,外头绑匪正喝酒划拳,乱糟糟的听不出一共有几人。
“豆小郎君,你身上可有什么物件?”
杜伏生摸了摸袖袋,掏出一把象牙柄、只有手指长的小刀:“这是我刻印章用的…”
惠娘眼前一亮,接过刀在门闩处轻轻拨弄。杜伏生蹲在一旁,摸摸肩膀上的伤口,忽然道:“这刀是我祖父送给我的,他说‘玉可碎不改其白’…”
“嘘!”惠娘瞪他,“你再出声,我们就要‘碎’在这儿了!”
门闩咔嗒一声轻响,惠娘推开条缝隙,见绑匪二人就坐在院中。她缩回头,目光落在油灯上。
“豆小郎君,怕火吗?”
“啊?”
不等他反应,她已扯下半幅裙摆,淋上灯油,点燃后猛地掷向院中柴堆!
火舌骤起,绑匪惊呼救火,纷乱之中,她拽住杜伏生的手:“跑!”
两人冲出屋子,却见院门紧锁。
惠娘踩着杜伏生的肩翻上墙头,伸手拽他时,这书呆子却突然"哎哟"一声:"小娘子,我的腰带.....好像卡在瓦缝里了!"
"什么?!"
惠娘低头一看,差点气笑。杜伏生的锦缎腰带不知怎的缠在了墙头野藤上,整个人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在半空晃荡。
院外传来绑匪的吼声:"在那边!翻墙跑了!"
情急之下,惠娘一把扯断他的腰带。杜伏生"扑通"摔进墙外泥地里,怀里还抱着半截藤蔓。
"豆小郎君,"她跳下来拽他,"你现在像只剥了壳的虾!"
杜伏生手忙脚乱提着裤子:"圣贤云'君子死,冠不免'......"
"再念圣贤书,我们就要'死'在这儿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逃进巷子,惠娘张望着四周,一边跑一边喘:“这不是慈云寺吗?我竟然在自己家旁边被绑了!”
身后火把越来越近。拐角处突然传来"咯吱"声响,惠娘心惊胆战之下抬眼望去,竟转出个熟人,是更夫张老头推着板车经过!
板车上堆着些箱笼杂物,“张伯救命!”惠娘灵机一动,把杜伏生往车上一按,抓起车上的稻草就往他身上盖。
“虞小娘子这是做......唔!”
她顺手往他嘴里塞了根箱子里装着的萝卜:“装尸体!”
绑匪追到时,只见板车上散着稻草,火把将板车团团围住。
张伯板着脸,慢悠悠道:“几位好汉,某这是要去义庄送尸首,你们拦我做什么?”
为首的赵铁手踌躇了一下,还是狐疑地掀开稻草。
“阿嚏!”
杜伏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喷了绑匪一脸萝卜渣。
混乱中,惠娘抄起车上的腌菜坛子,“咣当”砸晕了赵铁手,张伯大声呼救,军巡铺负责巡夜的差役们闻声赶来,绑匪四散而逃。
次日清晨,杜伏生提着裤子站在开封府衙前,活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惠娘憋着笑,递过装在荷包里的针线:“豆小郎君,要不要先缝缝裤子?”
“不必!”他红着脸摸出印章刀,“我、我可以用这个当裤钩...”
两个月后,除了三金和缴檐红,虞氏牙行还收到一份特别的聘礼,一把缺了角的象牙小刀,系着半截皱巴巴的腰带,附笺写道:“玉虽碎,聘礼不可少。”
惠娘躲在屏风后面,偷瞄着厅堂里穿戴一新、正襟危坐的豆小郎君,他腰间玉佩下赫然挂着个萝卜雕的“裤钩”。
三年后,已年满十八岁的惠娘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闭上眼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还会梦到旧事?自己分明已经淡忘了。
卸过门板,准备新一天的开张。惠娘站在自家牙行门前,晨光透过街边槐树,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的罗衫,衣襟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腰间系着一条银白的丝绦,整个人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虞小娘子,早啊。”隔壁茶肆的掌柜笑着招呼。
惠娘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李掌柜早。”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柳梢,轻柔得几乎能融化人心。
她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肌肤如新雪般白皙,眉如远山含黛,杏眼盈盈似水,鼻梁秀挺,唇若点朱。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时,活脱脱就是一幅工笔美人图。
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副恬静如水的表象下,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掌柜的,江南来的丝绸商到了。”牙行里的老管事张伯低声提醒。
惠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又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请周掌柜到雅间稍坐,我随后就到。”
她转身回到内室,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惠娘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表情,羞涩的低头、温柔的浅笑、困惑的蹙眉,这些都是她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武器。
雅间内,来自江南的丝绸商正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在商海沉浮二十余载,自认见多识广。听说这次要见的是个十八岁的小娘子,心中已存了几分轻视。
当惠娘轻移莲步走进来时,周掌柜眼中的轻视更甚。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这就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哪里懂得什么买卖?
“周掌柜远道而来,辛苦了。”惠娘福了福身,声音轻柔似水。
周掌柜大剌剌地摆摆手:“虞小娘子客气了。咱们直入正题吧,我这次带了上好的越罗二十匹,吴绫三十匹,想通过贵行出手,寻找买主。”
惠娘微微低头,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格外柔弱。“周掌柜的丝绸在江南都是上品,不知打算以何价出手?”
周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越罗每匹十五贯,吴绫十二贯。这个价格在开封城绝对公道。”
惠娘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纤纤玉手掩住微张的唇,眼中流露出惊讶与为难。“这...这个价格...”
周掌柜心中得意,以为这位小娘子被吓住了。谁知下一秒,惠娘抬起头,眼中的柔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精明。
“周掌柜说笑了。”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上月苏州来的船队,越罗不过十贯一匹,吴绫八贯。您这价格,莫不是把惠娘当成了不懂行市的闺阁女子?”
周掌柜一时语塞,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对市场行情如此了解。
惠娘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再者,听闻周掌柜这批货在扬州时被雨水浸湿过,虽然表面看不出有褪色,但内里质地已受影响。”她轻轻吹了吹茶沫,“这样的货色,越罗八贯,吴绫六贯,已是看在您曾经和家父是故交的情分上了。”
周掌柜脸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
惠娘放下茶盏,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却让周掌柜感到一阵寒意。“开封府的水路消息,比周掌柜您想象的要灵通得多。”
谈判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终,周掌柜垂头丧气地接受了惠娘提出的价格,还不得不答应下次带货来开封时优先与虞氏牙行合作。
送走周掌柜后,惠娘伸了个懒腰,方才那副精明强干的模样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的活泼灵动。
“掌柜的,您又用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骗人了。”张伯笑着递上湿布巾。
惠娘接过擦了擦手,狡黠地眨眨眼:“这怎么能叫骗呢?这叫'以柔克刚'。”她转身走向柜台,步履轻盈如小鹿,“再说了,谁规定女子经商就非得横眉怒目?我偏要笑着把钱赚了。”
仔细擦拭过父亲留下的青瓷瓶,她站在牙行门前,望着开封城熙熙攘攘的街道。阳光为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那双看似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明亮而坚定。
浓郁的檀香和沉水香混着胡椒、茴香的辛烈气味从隔壁的香料铺子中四溢而出,在微风里浮动。
午后,街巷的拐角处,两个少女结伴而来,一个蓝衫一个红裳,老远就冲着站在店门口的惠娘招手:“虞掌柜,虞皇大帝!我们回来了!”
两人笑嘻嘻地跑过来一左一右搂住惠娘:“陛下,臣还没吃午饭呢!”
惠娘一手抱着一个:“哎呀,喘不上来气了...我的赵丞相,许尚书!松开我,我请你们吃胡饼!”
三人笑作一团,赵明云踮着脚尖往街口张望:“惠娘,你看!樊楼那边新搭了彩棚,听说今日有西域来的舞姬献艺!”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汴河两岸的商铺鳞次栉比,彩旗招展。樊楼前搭起高高的戏台,几个胡商正指挥伙计搬运货物,金发碧眼的舞姬穿着轻纱罗裙,腰间缀满银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挑担的小贩沿街叫卖,货郎的担子上挂满胭脂水粉、珠花绒花;卖糖人的老汉支着摊子,用熬化的麦芽糖画出飞禽走兽,引得孩童们围了一圈;更远处,彩楼前已排起长队,说书人今日要讲《李娃传》,引得不少闲汉早早占位。
许庭知拨弄起随身携带的算盘,头也不抬:“先别看了,把账算完。说不定今天文秀纸铺的刘掌柜会来谈那批云纹笺的价钱。”
正说着,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衙役押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匆匆走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怎么回事?”许庭知探头张望。
对面卖胡饼的摊主压低声音:“你们不知道?听说是私贩禁物的,昨儿夜里在码头被抓了。”
惠娘眸光微闪,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