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今年真不回家?』
走在路上,朋友的声音清晰传出耳机。
『你都两年没回了。工作后不回家的日子多着呢,怎么突然想起留那?』
『回家了人多太乱,我静不下心。』
他说,『我还是想试试。学一个月看看呗,能不能行先试试再说。』
『我不管,你自己定。记得给你妈打电话。』
『你这话说的,跟我爸一样。』
『?季晓你别害我。被季叔听见我要挨揍。』
『嘿。』他说,『你过年要不要来找我?我就一个人。』
『我有空就去。你房子租好了吗?没租我去给你找。』
『租好了,在大学城边上。有免费图……』
话到半途,忽而一顿。
租屋外公园路灯照下,侧方长椅静白,光色明暗划界。围栏外人影鬼祟徘徊,朝向内侧窥探。定睛看去,椅上一个单薄背影,脊背挺拔,头颅低垂,长发卷曲低束,身上蓝白双色,是这座城市知名高中的校服。
是个高中生。
……晚上九点,不算早了。
一个女孩,这么晚自己在外面坐着?
这里位置偏僻,价格低廉,房东多数承接短租。他初次租房,住进才发现短租房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公园就在居民区正前方。
他对人性的预估并不乐观。如今时间已经很晚,一小时后入夜,危险更甚。
『怎么了?』朋友问。
『看见个女孩。』他说,『自己坐在椅子上。』
『长什么样?』
『不知道,高中生。挺瘦。』
『哦,那算了。跟未成年犯法。』
『?你在说什么,我意思…算了。』他说,『有个男的在盯她,我去看看,先挂了席哥。』
男人站在公园围栏外。天色黑彻,细节模糊,只能判断其身形臃肿,个头高大,徘徊不定,行踪鬼祟。这里绕去围栏,一路视觉盲区,离开恐有隐患。他没有绕路,径直上前,坐在女孩身侧,隔在她与围栏之间,遮住了对方的视线。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
他离得并不近,两人分靠侧边扶手,中央隔出楚河汉界。但毕竟身材高壮,坐下长椅嘎吱一声。身侧女孩手臂微微一僵。他本能向下一瞥,才发现她低头是在背书。……背书?
…是不是打扰她学习了?他有点后悔草率坐过来,只好假装赏景盯着公园光秃秃的树。
不过,要是她被吓到,能早早回家也好。
寒冬腊月,在外面背书多冷?怎么想的,这个天气这个时间一个人坐公园学习。
……但女孩只是惊了一下,便低头若无其事背起了手上的工具书。
他侧头看去。寂夜深沉,灯色昏昏。女孩气场安静,神色薄淡,坐在木色长椅,侧影单薄如纸。她没有穿外套,最外便是校服,蓝色校服裤上放置黑色双肩包,双肩包上衣袖肥大,边缘探出细白手指,指尖捏在手掌大小的诗词本。纸面摊开白底黑字,文言文旁笔迹清秀工整。
……古诗词?
是古诗词吗?
高考完没几年,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盯住她。她无知无觉,还在认真背书。
背完古诗词,换到下一本,开始背英语单词。
……是不是太冷静了点。妹子。
……大半夜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盯着你看,妹子,你真不害怕吗。
快警惕起来赶紧回家吧……
但她好像真的不害怕。
不仅不害怕,还望向他,和他聊起了天。
他这时才发现长椅上的姑娘长得很好看。
黑发低束,搭在侧肩,流丽、卷曲而凌乱。垂首刘海儿滑落,侧眸遮住眉眼;她撩起鬓发,别在耳后,按住发梢,方才转过头,抬起眼,看向他。
她眼睛的形状有些冷淡。
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冷淡。
路灯薄淡的白光洒落在她的脸上,睫毛纤长分明,投下灰凉的长影。眼瞳是浅浅的黑色。
光源在她眼中,一抹薄而亮的雾白。
雾白而朦胧的浅黑虹膜清晰映出他的脸。
她静静地、有一点好奇地凝望着他。
反应过来他已经在胡言乱语。
“……坏人都会装成我这样!反正晚上别随便来公园离公厕更要远远的!还有大冷天在家学习就够了!”
女高中生:“……”
她脸上的表情平平地消失了,看他几秒,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说了非常蠢的蠢话。
但她仍然没有走。
她安静地继续背单词。
转头看去,高大臃肿的人影还在围栏外窥探。
他问:“你是不想回家吗?”
“嗯。”她说,声音轻轻的。
“那也不能在这啊。天太冷了,你去店里坐着吧。”他说,“要不我送你去附近商场?”
女孩神色冷淡。
“不用了,谢谢。”
他忽然意识到此情此景很像小混混在诱拐好学生,苍白解释,“我倒也不是真坏人……”
女孩神色愈发冷淡。
“我知道。”
完了个蛋,越描越黑。
他绝望了。“我意思是……”
“我知道。”她说,“我没有钱去商场。”
“可以坐在里面的座位啊。至少是室内。”学生嘛,都没钱,他大大方方出主意,安慰道,“没事的,你放心,一般不会赶人的。”
“人太多了。”她安静两秒,侧过脸,薄淡的黑眼珠望着他,问,“我打扰你了吗?”
“怎么看都是我打扰你吧。”
“没有打扰。我也不觉得冷。”
他视线向下。女孩白皙的手指泛出不自然的红色,捏住书页的关节活动僵硬。注意到他的目光,细长泛红的指尖松开书页,压住即将合拢的口袋本,捏住校服衣袖下拉,飞快缩回了蓝白色的薄薄布料。
她低下头去,隔衣袖再次捏住书页。
浓睫长影垂落,侧颊也泛出了薄薄的红色。
“…真的不冷。”
…好可爱…他忍了好久才忍住没发出吞咽声。
“我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不安全。”
“没事的。”她认真解释,“我经常在这里等车,没有出过事。”
这是什么话?幸存者偏差,出过事她也不会在这等着了。他欲言又止,她自己也知道无凭无据,有些窘迫,补充道,“这里治安很好的。”
她知道前面都住些什么人吗?还有不好的深夜传闻。就算是离家出走,这里未免太危险了。他不太赞同,但想到她可能离家出走,难免不知所措,只好说,“那我请你,好不好?去商场喝杯奶茶吧。”
此情此景,更像不良少年搭讪女高了。
女孩神色犹豫,看一眼时间,看一眼单词本,又看一眼他。
冬日天寒,她没穿外套,身上只有薄薄的高中校服。校服里是纯黑色的高领毛衣,毛茸茸的领子包裹脖颈,但耳根和脸颊还是蔓延了寒冷的淡红冻伤。
他盯得太紧了。
她侧过脸,手指团成一团缩起来,声音小小的。
“下一趟车还有半个小时。”
“扫个小黄车?”
“这附近没有吧。”
“可以找,”他划开手机试图展示,一看见画面就爆粗了,“我靠!最近的在两公里外。”
“……”
“不好意思我说脏话了。”
“没关系。”她说,“不去了吧,起步价要十块钱。”
她神色有点消极,声音也很消极。
“那咱点外卖?”他说,“你喝什么?喝点热的暖一暖。”
女孩呆了呆,转头看他,表情愣愣的。他划手机给她展示,奶茶界面琳琅满目,“我推荐这个!鲜芋青稞牛奶!可以当粥喝,还是热的。咋样?还是换个别的?这个草莓也是热的。还有这个梨汤。”
“不用…”
“好那就它了。”
“等,我不是…”
“好我点好了!”
女孩一时语塞。不再那么消极,而转为不太高兴的神色,微微抿住了唇。空气寂静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尴尬起来,说,“…对不起啊。”她说,“没关系。”他沮丧地说,“我看你不太开心。”她说,“嗯,我想自己坐一会儿。”他看向围栏外,臃肿身影已经消失了,于是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
女孩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叠纸币,数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一元递给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但是谢谢你,我好多了。”
他不想接,但女孩很坚持,好像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更不想欠人东西。看来他确实打扰到她,还是离开为好。话虽如此。接过纸币,他仍然难以安心,视线环绕一圈,暂未发现异常,这才注目向她,认真叮嘱。
“你早点回家。下回别这么晚出门,知道吗?”
女孩说好。
他走得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一走对方就要被坏人盯上,一出女孩视线就飞快跑上楼,冲进房间向窗外看。低处她还坐在木纹长椅,已经借着路灯的光晕,又一次背起了单词本。
半小时后房门叩响,他陡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偷窥女高中生背单词到走火入魔,忘记了时间流逝。开门是明黄制服,礼貌递入奶茶外卖,他这才想起刚刚点得急,未改送达地址,原地呆住两秒,接过口袋飞奔下去。下楼公园长椅温热,残留一点淡凉的气息,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沿着公园道路飞跑出去,围栏外公交站点冷清空荡,漆黑一片,风中依旧残留那种浅淡的气味。他说不清那是一股什么气味。好像是香的,好像只是空气的流向和别处不一样。
不远处暗红色公交尾灯旋过长弯默然驶离。站牌绿底白字,夜里九点四十,这是晚间最后一趟车。
她走了。
04
『首先,』电话那头朋友说,『很明显在这个故事里你才是真正的坏人。』
他独留长椅,思及残留热气由谁体温熨暖,心怅神迷,阵阵恍惚;捧住掌心热茶,只字未发。
『其次,』电话那头朋友说,『季晓,你是人吗?——人家未成年。大晚上坐公交,明显家里条件不好。』
他神游物外,慢半拍地说: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还没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
朋友忍无可忍,声音不敢置信地提高了。
『——你骗了人家十六块钱!』
……是哦。
他把人家零钱全拿走,还白得了一杯奶茶。
那头朋友还在震撼抨击,说你就是当拆白党也要找富婆骗吧季晓?一个小女孩,亏你下得去手。而且居然连电话都不要!难得心动一回,就这么放走了?等她成年再联系也行啊!
他想说哥们你的用词简直上个世纪来的。
但他还在神游。
一种奇妙的、命运般的预感,在这神游中温柔而牢固地摄住了他。他忽无根据地想到冬夜潮水的温度。它如此温暖。这温暖的潮水伴着海面的浪花,一寸一寸向上蔓延,轻轻漫上他的足尖,浸湿了他的鞋底。
空气里女孩的气味缓缓在冬日的冷风中散尽了。
冷空气稀薄清冷,座位上温度渐渐与体温融为了一体。只有奶茶依然温暖厚重,隔塑料袋压在掌心,一杯沉暖的粥。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好像还能感觉到空气中她的存在。
『…没事。』
他半分恍惚地、慢慢地说。
『有缘还会再遇见的。』